狼煙后的雪夜
鷹愁澗大火方熄,殘雪覆著焦土,月色照出一地鐵黑的渣。
北疆舊部連夜拔營,無聲沒入雪原。沈鳶命霍無咎領主力東撤三十里,自己只帶三十輕騎,循一條被雪掩埋的古棧道,折返落雁關外。
阿阮裹著狐裘騎在馬前,小臉被風刀割得通紅,卻一聲不吭。
沈鳶替她攏緊風帽,低聲問:“怕不怕?”
阿阮搖頭,從懷里摸出那枚銅質“火鳳膽”,指腹摩挲著鏤空的火眼:“我怕它來不及爆炸。”
童聲稚嫩,卻透出與年齡不符的冷冽。
古棧道建于前朝,大半懸在崖壁,年久失修,木板早已糟朽。
沈鳶下令以氈毯裹馬蹄,人皆銜枚,三十騎如幽靈滑過冰梁。
棧道盡頭,是一處天然冰洞。洞口被新雪封得只余一道縫隙,輕推即碎。
洞內卻暖,溫泉自地縫涌出,氤氳白霧里,隱有燈火。
燈火下,一人青衫負手,背對洞口。
聽得腳步,他回身眉間倦色難掩,唇色微白,正是應在帝都的溫扶卿。
沈鳶未語,先抬手扣住溫扶卿脈門。脈象虛浮,卻非中毒,是失血過多。
“你如何從太后手里脫身?”
溫扶卿笑得極淡:“太后要我死,我便死給她看。”
他解開衣襟,左胸裹著厚紗,隱有血跡——那里曾插著一把匕首,匕首上淬了返魂香,他以假死藥騙過御醫,再以死囚替尸,趁夜由密道離京。
“我來,只為送一樣東西。”
他從袖中取出一只細長的烏木匣。
匣內不是兵刃,而是一卷冰蠶絲織成的盟書。
盟書展開,左側是靖安王舊印,右側卻空著,只留一行朱紅小字:
“以雪原三千里、鐵騎三萬為禮,迎鳳尾歸巢。”
落款空白處,已按了一枚血色指印——指印纖細,屬于阿阮。
沈鳶抬眼,溫扶卿道:“指印是韓老將軍臨終前取的,他怕你心軟,也怕你孤掌難鳴。”
“要我簽?”
“不,要你蓋。”
溫扶卿將銅符嵌入盟書尾端,輕輕一壓,符背鳶鳥凸紋與盟書紋理嚴絲合縫,宛如鑰匙擰鎖——
“咔噠”一聲,盟書背面竟滲出一層淡金的火漆,火漆凝成新的印文:
“沈氏鳶主,北疆共尊。”
溫泉旁,沈鳶單膝跪地,咬破指尖,血滴入盟書空白處。
血珠滾過冰蠶絲,竟被迅速吸干,化作一朵殷紅的鳶尾花。
阿阮學著她的樣子,也將指尖血點在花蕊中央。
花開兩瓣,一瓣歸沈,一瓣歸阮。
溫扶卿以火漆封口,將盟書重新納入烏木匣,匣面鳶鳥眸子忽然亮起幽綠磷光
那是北疆暗線獨有的“狼燈”,千里之內,持燈者可見光而聚。
“從此,北疆三萬舊部,只認此匣不認皇旗。”
盟書既定,溫扶卿推開冰洞石壁,露出一條僅容一人匍匐的狹道。
“此道通落雁關地下冰窖,韓老將軍昔年藏最后一支伏兵——‘冰牙’死士五百。他們只聽命于持匣者。”
沈鳶蹙眉:“你要我此刻奪關?”
“不。”溫扶卿搖頭,“我要你把關送給謝無渡。”
沈鳶瞬間了然:鎮北軍新敗,糧草盡毀,若再失關,太后必棄謝無渡為替罪羊;反之,關若在謝無渡手中,他反成眾矢之的
“借刀殺人?”
“借天下人之刀,殺天下人。”溫扶卿聲音輕得像雪落,“謝無渡不死,帝心不安;帝心不安,則太后自亂。”
狹道盡頭,是一座天然冰窖。
五百死士靜立如冰雕,皆著雪色軟甲,只露一雙眼睛。
為首者上前,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冰牙統領白刃,見過鳶主。”
白刃遞上一物——竟是一面殘破鳶鳥旗,旗面焦黑,赫然是鸞臺火場里被燒毀的那面。
“老將軍臨終前,命我們以焦旗裹身,提醒后人:沈氏之仇,未敢忘灰。”
沈鳶撫過焦旗,指腹沾了黑灰,輕輕一捻,灰隨風散。
“既未忘灰,便讓灰復燃。”
當夜,冰牙死士以雪橇載火油、雪中雷,潛入落雁關地下。
沈鳶與溫扶卿立于關外冰崖,俯瞰燈火寥落的城頭
謝無渡正命人加固垛口,卻不知腳下冰窖已布滿火脈。
“明日日出前,”溫扶卿低聲道,“關城會易主。”
沈鳶卻道:“易主之前,我要先見謝無渡一面。”
溫扶卿側目:“你要勸他降?”
沈鳶撫過腰間斷簪,目光冷冽:“我要他親口承認,當年構陷我父的真相。”
溫扶卿沉默片刻,忽笑:“那便讓他親口說——在火與雪之間。”
黎明前,最后一粒雪落在關樓。
冰窖深處,火捻已點燃,五百冰牙死士如幽靈散去,只留下滿地火鳳膽,像一顆顆沉睡的狼牙。
沈鳶立于崖邊,將烏木匣高高舉起
匣面狼燈驟亮,綠光穿透風雪,直射天際。
那是北疆最冷的火焰,也是帝都即將迎來的第一道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