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口
黑風口是落雁關外的咽喉。兩壁懸崖夾一徑,寬不過三車,積雪常年不化。此刻夜色如鐵,風卷起雪粒,抽在人臉上像燒紅的針。
沈鳶勒馬立于隘口最狹處,身后只跟了三百騎兵——北疆最老的“鳶營”。人銜枚,馬勒口,鐵甲外再罩白布,與雪原同色。
對面,謝無渡的五千先鋒堵在谷外,火把排作長龍,遠遠看去像一條蜿蜒的火蛇,蛇信子正舔著雪壁。
謝無渡仍是一襲素袍,不披甲,只佩一柄無鞘長劍,劍身薄如柳葉,映著火光泛出妖異的赤色。
“沈家侄女,”他聲音不高,卻被山壁回聲放大,字字撞人耳鼓,“北疆雪冷,莫要叫舊部陪你送命。交出兵符,我保你二人平安入京面圣?!?
沈鳶抬手,銅符自指間垂下,在火光里閃出暗金紋路。
“謝太傅,”她朗聲回敬,“五年前你欠沈家三萬條人命,今夜先還三百,利息改日再算!”
話落,她翻腕一擲,銅符竟高高拋起,劃出一道弧線,直落雪谷中央。
火蛇陣首頓時騷動——鎮北軍皆知:得符即得軍功、得爵、得生。
謝無渡眉峰微斂,抬手欲止,已來不及。
最前排的數十騎鎮北軍率先沖出,馬蹄踏破冰殼,發出碎玉般的脆響。就在他們離銅符不足十步時——
“放!”沈鳶低喝。
兩側雪壁忽然炸開,埋于雪中的北疆弓弩手掀布而起,一輪勁弩帶著風聲呼嘯而出。沖在最前的鎮北軍連人帶馬被釘在原地,血霧噴濺,瞬間染紅白雪。
第二輪不是箭,是火罐。
瓦罐碎裂,火油四濺,遇風即燃?;鹕叩念^部頓時斷成數截,馬匹受驚嘶鳴,自相踐踏。
沈鳶趁勢縱馬而下,三百鳶營如一條白練直插缺口。她手中長槍名“碎霜”,槍纓乃當年父親所系,此刻在火光中宛如復燃的鳶鳥羽。
三劍與槍
謝無渡終于動了。
他提劍掠陣,衣袂不驚,所過之處卻血線如織。薄劍每一次揮出,便有一名北疆兵無聲倒下,傷口細而深,血噴如泉。
沈鳶沖破兩層人墻,正迎上謝無渡。兩騎相距十步,幾乎同時勒馬。
“沈家槍法,只剩你一人會了。”謝無渡嘆息,似在惋惜。
“殺你,一人足矣。”沈鳶抖槍,碎霜劃破風雪,直取咽喉。
劍光迎上槍鋒。
“?!币宦暣囗?,槍尖被劍身黏住,一股陰柔勁力順著槍桿傳來,震得沈鳶虎口發麻。她旋腕卸力,槍尾橫掃,卻被謝無渡借馬勢欺近,劍鋒貼著她頸側掠過,割斷一綹鬢發。
沈鳶借勢后仰,足尖離鐙,整個人滑至馬腹之下,槍尖倒挑,直刺謝無渡坐騎后膝。馬失前蹄,謝無渡飄然落地,雪不沾衣。
兩人步戰。
槍如怒龍,劍似鬼魅。雪幕被勁風撕開一道道裂口,火光透入,刀光槍影交錯成一張死亡羅網。
激斗間,忽聽山谷深處一聲長嘯。
謝無渡抬手,將薄劍插入雪地,劍身驟鳴。
“沈鳶,你可知我為何敢以五千敵三萬?”
雪谷盡頭,火光大盛。
先前那炸裂的燈罩碎片竟在雪地中自燃,火光連成一道符紋——正是鸞臺火場里出現的火鳳之形。火鳳仰頸,發出無聲長啼,隨即轟然炸散,化作無數火星,升入夜空。
火星升至最高點,猝然折返,拖曳著赤尾,直撲落雁關方向!
沈鳶瞳孔驟縮——那是信號:鎮北軍主力已繞道關后!
“調虎離山。”謝無渡微笑,“我只要你拖在此地三炷香,如今——時辰已到?!?
沈鳶一槍逼退謝無渡,翻身上馬,厲聲喝令:“撤!”
三百鳶營并不戀戰,隨她掉頭便走。鎮北軍欲追,卻被兩側雪壁再次炸響的火藥阻斷去路。
謝無渡立于原地,看著沈鳶背影消失于風雪,抬手抹去頸側一道血線——那是碎霜留下的。
“北疆沈家,”他低聲道,“果然還是最難啃的骨頭?!?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火鳳降臨關城。
那不是真正的鳳凰,而是一枚枚裝滿火油的陶彈,尾系火捻,借風滑翔,落在關樓屋脊。
轟——轟——
爆炸聲連成一片,火浪撕開夜空,映出守關將士驚懼的臉。
沈鳶縱馬入關,未及解鞍,便見霍無咎滿身焦黑奔來:“鎮北軍主力兩萬,已至北塬!關后糧道被斷!”
沈鳶抬眼,火鳳的余焰在她瞳仁里跳動。
“棄關。”她聲音冷靜得可怕,“留空城給他們?!?
霍無咎震驚:“棄關?!”
“對。”沈鳶一字一句,“棄關,放火,封井。我要把謝無渡的兩萬人,活活凍死在這雪原里?!?
當夜,落雁關大火。
沈鳶率三萬舊部,攜雪窖糧,自暗道撤出,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火光照亮謝無渡的臉,他站在空蕩的關城上,腳下是被燒得通紅的黑鐵石,像一塊巨大的烙鐵。
“沈鳶,”他輕聲道,“你以為棄的是城,其實棄的是名。從今往后,天下將知你北疆叛逆,再無回頭路?!?
風雪中,似有女子聲音遠遠傳來——
“我本就沒有回頭路?!?
雪越下越大,掩去馬蹄,掩去火光,掩去所有退路。
唯有血腥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