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六月末,暑氣最盛,北疆軍卻披霜衣。
沈鳶率一萬二千騎,沿官道南下,旌旗所至,州縣自開。
阿阮換了窄袖輕甲,春雪刀橫在馬鞍前,刀背映日,像一泓秋水。
行軍第十七日,抵金陵。
金陵舊都,十王之城,城頭尚懸前朝“赤烏”旗,旗角殘破,在風中翻飛如老鴉。
城門緩緩洞開,卻無守卒。
長街積雪未掃——那是六月雪,百年未見的異象。
百姓傳言:金陵氣數(shù)已盡,赤烏將墜。
金陵行宮,舊名“鳳儀”,是前朝太后趙氏發(fā)跡之地。
沈鳶駐馬宮前,石獅缺首,玉階生苔。
殿門半掩,一股陳銹透出,似返魂香,又似枯梅。
阿阮先踏入,靴跟踏碎薄冰,發(fā)出輕響。
殿內帷幕低垂,帷幕后,有人輕咳。
沈鳶掀簾——
一位白發(fā)老婦,著舊朝鳳袍,膝上橫一架焦尾琴,指尖血跡未干。
她抬眼,目光穿過沈鳶,落在阿阮臉上,喃喃:
“像……真像她。”
沈鳶認出來人——趙氏太后的親姊,昔日攝政長公主,趙徽。
傳聞她早死于十年前的宮變,如今卻枯坐于此。
趙徽抬手,指向殿外那面殘旗:“赤烏一墜,趙氏氣絕。
我守此十年,只為等一個收尸人。”
她顫巍巍起身,從琴底抽出一卷黃綾,綾上蓋著前朝玉璽。
“攝政詔書,可廢當今天子,可立北疆王。”
沈鳶未接,只問:“為何給我?”
趙徽苦笑:“趙氏已死,天下需新火。
你沈家的火,燒得夠旺。”
她忽地俯身,以額頭抵地:“只求一事——留金陵百姓一命。”
沈鳶垂眸,半晌,以刀背托起老人:“金陵若無罪,我不開殺戒。”
趙徽抬眼,淚落琴弦,發(fā)出最后一聲顫音。
弦斷,人亡。
趙徽死后,行宮地窖開啟。
地窖深三丈,藏兵符兩枚:
一枚“赤烏”,可調動金陵舊部三萬;
一枚“靖海”,可節(jié)制東海剩余水師。
兵符并列,恰與沈鳶腰間那兩半虎符嚴絲合縫。
阿阮以指尖輕觸,輕聲道:“娘,天下兵權,盡在此。”
沈鳶卻將“赤烏”兵符拋回地窖,只取“靖海”。
“舊旗不必再舉,”她聲音平靜,“但水師可用。”
霍無咎會意,命人填埋地窖,赤烏旗隨之掩埋,像一場遲到的葬禮。
七月初三,金陵突降大雪。
雪花大如鵝掌,落地即融,卻將滿城暑氣一掃而空。
百姓驚惶,以為天罰。
沈鳶立于行宮高臺,以春雪刀指天,朗聲道:
“雪落暑天,舊朝終亡。
今日起,金陵免賦三年,開倉賑饑。”
呼聲如雷,百姓跪倒,高呼“北疆王”。
雪越下越大,卻不再寒冷,像一場盛大的洗禮。
阿阮伸手接雪,雪花落在掌心,化作水珠,她輕聲道:
“娘,這是趙氏的眼淚。”
沈鳶撫過她發(fā)頂:“那就讓它洗凈舊塵。”
雪停時,金陵城頭換了新旗——
青底赤鳶,旗尾綴火鳳膽,在夕陽下如血如火。
沈鳶命人于城中心立碑,碑面不刻功德,只刻二字:
“新火。”
碑前,百姓自發(fā)獻雪絨花,花側置赤羽。
遠處江面,北疆水師列陣,帆影如墻。
沈鳶抱阿阮上馬,望向南方更遠的山河,輕聲道:
“春雪刀,還未飲夠。”
馬蹄踏碎積雪,像踏碎舊王朝的殘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