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
紫宸殿后的御溝冰層正在開裂,發出細碎的“咔啦”聲。
沈鳶立在丹墀之上,看著宮人抬走最后一乘鎏金步輦——那是太后乘坐了二十年的鸞輿,如今被剝去珠翠,只余一副空木架,像被剔凈肉的魚骨。
蕭凜站在她身側,聲音低而穩:“太后已遷入壽康宮,一應鑾儀皆廢。若你還有別的東西想拿走,此刻開口還來得及。”
沈鳶抬眼,望向宮墻外一抹初晴的蒼青:“我要一座臺。”
“臺?”
“歸雁臺。”她聲音平靜,“建在城北舊校場,高三丈,不設階,只筑斜道。臺上立碑,碑面不刻功德,只刻名錄——北疆三萬六千四百一十二名戰死者的姓名。”
蕭凜沉默片刻,頷首:“好。朕親書碑文。”
旨意傳出當夜,壽康宮卻燈火通明。
太后趙氏素衣散發,指間捻著一枚打磨得發亮的鶴骨棋子,在棋盤上反復敲落。
“歸雁臺?”她輕聲笑,眼底卻是森冷,“她想要雁歸,我便讓她——有去無回。”
跪在陰影里的老嬤嬤低聲回稟:“已按娘娘吩咐,把‘雪衣’放出去了。”
雪衣,是太后豢養了十年的暗衛,共七人,皆自幼服藥,骨軟如綿,可縮骨易容,專擅潛行無聲。
七人同出,從未失手。
城北舊校場,原是靖安王操練新兵之地。
如今積雪盈尺,荒草被火焚過,只余一片焦黑。
工匠晝夜趕工,歸雁臺已起一丈,碑石尚未立,卻先掘出一方深坑——坑底赫然是一排排鐵甕,甕口封泥,泥上朱筆:
“返魂香·庚午。”
沈鳶趕到時,溫扶卿已先一步立在坑邊,指尖拈起一點封泥,湊到鼻下輕嗅,神色驟變:“七成返魂,三成赤磷,一旦引燃,毒煙可覆半座城。”
霍無咎倒吸冷氣:“太后想借歸雁臺為名,誘我們自掘墳墓?”
沈鳶卻俯身,指腹掠過鐵甕冷壁,聲音極輕:“不,她是想借毒煙,逼我退兵。”
她抬眼,眼底映著雪光,“那就讓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火鳳回頭。”
當夜,校場四周暗伏雁南衛。
沈鳶獨坐臺基,披銀狐裘,膝上橫一柄無鞘長劍,劍身映雪,冷光如月。
子時更鼓剛響,雪衣七人自暗處現身——
七道白影,似雪夜幽魂,貼地滑行,瞬息便至臺基十步。
沈鳶未動,指尖輕彈劍脊,一聲清越龍吟。
龍吟未絕,四周雪面忽然塌陷,七張鐵網自下翻起——
雪衣七人驟被倒吊于空,骨軟雖可縮筋,卻掙不斷百煉鐵網。
沈鳶起身,劍尖挑起為首者面罩,露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告訴太后,”她聲音平靜,“雪衣已死,毒甕已空。讓她等下一場雪。”
劍光一閃,血濺雪面,七人無聲而逝。
毒甕被連夜起出,換上同等重量的火鳳膽,再以原泥封回。
溫扶卿以藥粉中和返魂香,將毒煙化作普通松煙,又在每臺基四角暗藏銅管
銅管直通碑底,一旦碑立,管內火捻可延至地底,引爆火鳳膽。
“碑落成之日,”溫扶卿輕聲道,“便是歸雁臺飛灰之時。”
沈鳶沉默良久:“碑要立,也要炸——但不在此地。”
她抬手,指向帝都正北——
“在紫宸殿前。”
三日后,歸雁臺竣工。
碑石高九尺,重萬斤,正面空無一字,背面卻密密麻麻刻滿北疆將士姓名。
蕭凜親書碑額:
“魂兮歸來——大胤靖安王麾下北疆義士之碑。”
碑成當夜,沈鳶命人以紅綢覆碑,以赤羽為結。
她攜阿阮登臺,手執雁南笛,吹一曲《雁歸》。
笛聲起,雪原之上,忽有無數白雁自北而來,盤旋臺上,久久不散。
百姓聚于臺下,望雁而泣,哭聲與笛聲交織,直沖宮墻。
壽康宮內,太后聞笛,失手打翻藥盞,指尖顫抖:“雁……竟真的回來了。”
笛聲未絕,碑底忽然傳來一聲悶響——
火鳳膽自內部炸開,碑石卻未碎,而是沿著刻字之痕緩緩裂開,一分為二。
裂口處,露出一卷薄絹。
薄絹展開,赫然是太后當年親筆朱批的“滅沈密詔”,以及偽造北疆密函的原件。
絹上血跡未干,是謝無渡當日自刎時濺上的血。
鐵證如山,眾目睽睽。
百姓嘩然,哭聲化為怒吼。
“太后弒忠良——!”
“沈家冤魂——!”
聲浪如浪,席卷宮墻。
沈鳶立于裂碑之上,高舉血絹,聲音清亮如雁唳:
“歸雁已至,冤魂當雪!今日之后,北疆三萬英靈,不再無名!”
雪停,雁散。
沈鳶俯身,拾起一塊裂碑碎片,指尖撫過那一個個名字。
阿阮仰頭問:“娘,碑裂了,他們看得見嗎?”
沈鳶輕聲答:“碑裂了,天下才看得見。”
遠處宮墻,鐘聲忽起——
九九八十一響,為北疆歸魂,也為舊朝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