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宗近期事務繁多,與鄰近宗門的一次秘境探索合作出了些岔子,需要反復協商扯皮;宗門內部幾位長老又因資源分配問題明爭暗斗,吵得不可開交;再加上數年一度的外門大比臨近,諸多籌備事宜也需他親自過問。一連串的俗務纏身,饒是清虛子修為精深,也感到一陣心神疲憊。
這日晚間,處理完最后一卷玉簡文書,清虛子揉著眉心,只覺洞府內空曠寂靜得有些令人發悶。他忽然想起了那位在思過崖“禁足”的前輩,以及那次頗為奇特的夜市燒烤之行。
心中一動,清虛子提起一壺窖藏百年、靈氣盎然的“碧云釀”,又取了兩只白玉杯,身形一閃,便向后山思過崖而去。
思過崖依舊清冷寂靜。那間石室的門虛掩著,內里空無一人。清虛子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他立于崖邊,神識微動,朗聲道:“前輩,今日月色甚佳,清虛偶得佳釀,不知可否有幸邀前輩共飲一杯?”
聲音不大,卻蘊含著精純的靈力,緩緩蕩開。
片刻沉寂后,他身旁的空間如同水波般微微蕩漾,凌崖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依舊是那身素袍,神情平淡地看著他手中的酒壺。
“你又饞了?”凌崖淡淡開口。
清虛子老臉微微一熱,連忙笑道:“非也非也,只是近日宗務繁雜,頗覺疲累,忽憶起前輩風采,心向往之,特來叨擾,望前輩莫要嫌我聒噪。”他姿態放得很低,語氣里帶著一絲真實的倦意和請教的味道,而非單純的客套。
凌崖瞥了他一眼,沒再多說,隨意地在崖邊一塊光滑的青石上坐了下來。
清虛子心中一喜,連忙上前,在對面坐下,殷勤地斟滿兩杯酒。碧綠色的酒液在月光下蕩漾著柔和的光澤,濃郁的酒香混合著精純的靈氣四溢開來。
“前輩,請。”清虛子舉杯。
凌崖端起酒杯,淺酌一口,點了點頭:“尚可。”
得到這簡單的評價,清虛子竟覺得比聽到任何恭維都舒心。他也喝了一口酒,醇厚的酒液入喉,化作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稍稍驅散了心中的疲憊。
兩人一時無話,只是對著天邊那輪清冷的明月,默然飲酒。山風拂過,帶來遠處松濤陣陣。
幾杯下肚,酒意微醺,清虛子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他不再談論宗門大事,反而說起了些瑣碎的煩惱。
“……說起來,真是羨慕前輩。”清虛子望著月色,語氣帶著些微感慨,“逍遙天地間,無拘無束,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不必為這些繁雜俗務所累,不必平衡各方勢力,也不必時刻擔憂宗門興衰、弟子前程。”
他嘆了口氣:“有時覺得,這偌大一個宗門,就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我牢牢縛在這宗主之位上,看似尊崇,實則沉重。一舉一動,皆需權衡利弊,一言一行,皆需顧及影響。連靜心悟道的時間,都被擠壓得所剩無幾。”
“便是想如凡人般偷得半日閑,喝杯濁酒,也需尋個由頭,拉上前輩您,才覺得名正言順些。”他說著,自嘲地笑了笑。
凌崖靜靜聽著,又喝了一杯酒,才緩緩道:“位置是你自己選的,路也是你自己走的。既在其位,承其重,便是天道。”
他的聲音平淡,卻一語道破關鍵。
清虛子一怔,隨即苦笑:“前輩說的是。是自己著相了。只是……偶爾也會覺得累,也想找人說說這些無關大局的廢話。”他看向凌崖,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或許是想從這位深不可測的前輩這里,得到一些超脫的指點或安慰。
凌崖轉動著手中的白玉杯,看著杯中晃動的月影,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賣烤靈菇的老王,前幾日扭傷了腰,歇業了三日。”
“嗯?”清虛子一時沒反應過來,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凌崖繼續淡淡道:“他隔壁攤賣符箓的張婆,偷偷塞給他兩貼祖傳的膏藥。斜對面茶攤的老板,每日收攤后幫他收拾家伙什。”
清虛子愣住了,不明所以。
凌崖抬眼看他,目光在月色下顯得有些深邃:“紅塵俗世,各有各的網,也各有各的暖。你羨慕我逍遙,或許也有人羨慕你手握權柄,庇護一方。得失之間,何必比較。”
清虛子聞言,如同醍醐灌頂,怔怔地看著凌崖。
這位前輩沒有說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卻用市井攤販間最尋常的互助,點醒了他。他只覺得肩上的重擔似乎并未減輕,但心中那份郁結的疲憊和孤寂感,卻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許多。
是啊,他肩負宗門重任,是網,也是緣。宗門弟子們的敬仰,長老們的(大部分)支持,乃至能夠守護這片基業的成就感,何嘗不是一種“暖”?只是他平日過于專注煩惱,忽略了這些。
“多謝前輩指點!”清虛子心悅誠服,鄭重舉杯。
凌崖與他碰了一下杯,一飲而盡。
兩人不再多言,只是對著明月清風,默默飲酒。
一個卸下了片刻的心防,一個難得地沒有嫌棄對方聒噪。
崖下的流云宗萬家燈火,在夜色中靜靜閃爍,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
清虛子忽然覺得,今夜這酒,格外的醇厚暖心。
而凌崖,或許也只是在這月明之夜,恰好少了幾分清靜,多了幾分傾聽的閑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