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小拙喝到第七杯威士忌時忽然怔住,發現自己竟千杯不醉。
他居然,喝不醉。
胃里沉甸甸地裝著七杯份量的廉價威士忌,火燒火燎地提醒他它們的存在。
喉嚨里翻涌著那股子揮之不去的苦澀,像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說是贖罪都嫌太文明,更像是某種不肯給個痛快的凌遲。可他的腦子,偏偏清醒得像一塊被冰水浸透的玻璃,冷而脆,映照出這間屋子令人窒息的空寂。
過去他不是這樣的。以前半杯啤酒下肚,耳根就能紅得像是要滴出血,腦袋暈乎乎地發沉,小悔總會笑著用手指戳他的額頭,聲音又軟又糯:“一杯倒先生,這就不行啦?”那時空氣是甜的,她的笑眼是彎的,他甘之如飴地醉倒在那片溫柔鄉里,從沒想過要什么千杯不醉。
可現在,這項他憑空得來的、荒謬的“超能力”,只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冰涼。
鑰匙沒響過。
一整夜了。他的耳朵像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門外這個世界的一切聲響:樓下車輪壓過路面的濕漉聲、遠處模糊的狗吠、不知哪家鄰居深夜歸來的腳步聲……每一次,他的心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提溜到嗓子眼,又在確認那不是熟悉的鑰匙串碰撞聲后,沉重地、疲沓地摔回原地,跌得生疼。
門廳那塊小悔親自挑的、印著蠢萌貓咪的地墊,空蕩蕩地對著他。那雙她常穿的、毛茸茸的兔子拖鞋,也并排擺在那里,安靜得刺眼。
昨夜她的哭聲似乎還黏在空氣里,沒有被酒精沖散,反而因他的過分清醒而愈發清晰。
“小拙……你太好了……你愛我愛得這么……這么徹底……”她哽咽著,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掉,“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你應該找一個更好、更穩定的人,不是我這樣的……”
他當時是怎么做的?他慌了神,只想急切地抹去她的眼淚,語無倫次地反駁:“不,你值得!你什么都值得!小悔,別胡說……”
可他伸過去的手,被她輕輕避開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段時間的忽冷忽熱,哪里是情緒無常。熱的時候,大概是貪戀最后一點溫暖,是告別前的不舍;冷的時候,是掙扎,是逼自己硬起心腸。那像天氣一樣無法預測的溫差,原是她內心天人交戰投下的陰影。
他卻只當是女孩心思難猜,笨拙地想著明天買束花、后天帶她吃那家新開的甜品店,總能哄好。
她或許給過機會,等他一句點破真相的追問,或者一個看穿她偽裝的擁抱。可他只是徒勞地繞著邊緣打轉,用自以為是的體貼,錯過了所有她發出的、微弱的求救信號。她像捧在手心里的沙,他越想握緊,她流失得越快,最后那點余溫,也只剩指尖冰涼的錯覺。
真相其實早有端倪,只是他不愿,或者說不敢去承認。那短暫的停留,終究還是徹底溜走了。
天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滲進來一種廉價的、灰藍色的光亮,凌晨五點多了。城市開始蘇醒,而他一夜未眠。
杯子里最后一點酒液被他晃動著,映出一張疲憊而苦澀的臉。他忽然扯動嘴角,對著空酒杯,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原來是這樣。
原來所謂的“超能力”,不是讓你能縱情狂歡,不是讓你在酒桌上所向披靡。它是在你最想糊涂、最想逃避、最想用一場爛醉來麻痹自己的時刻,殘忍地賜予你絕對的清醒。逼著你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地、清晰地品嘗這痛徹心扉的滋味。
喉嚨里的苦澀再次翻涌上來,這一次,蓋過了所有酒精的灼燒感。
他妥協過的,在心里,演練了千百遍。他甚至想好了,天一亮,就去告訴她:沒關系,小悔,沒關系。你可以忽冷忽熱,可以有自己的空間,可以覺得不值得。我愛你是我的事,你只要允許我愛你就好。我們慢慢來,不行嗎?
這些信號,他未曾說出口,她自然也從未接收到,最后也沒人感動。
這場深夜的獨幕劇里,唯一的觀眾和演員,只有他自己。他用千杯不醉的清醒,導演并目睹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心碎的失敗。
窗外的鳥開始叫了。
小拙慢慢站起身,胃里的酒液隨著他的動作一陣晃蕩,惡心感直沖上來,可腦子依舊清醒得可怕。他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灰白的光線瞬間涌進來,刺得他眼睛發酸。
樓下的街道空無一人。
他放下窗簾,重新陷回那片沉寂里。千杯不醉的長夜過去了,而下一個夜晚,以及此后無數個夜晚,他知道,大概都會是同樣的清醒,同樣的漫長。
酒精贖不了罪,它只是把罪——那場名為離別的罪——的輪廓,勾勒得更加清晰,刻骨銘心。
他終究是,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