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考結束的短暫假期次日,午后的陽光帶著幾分慵懶。
王木,這個精力仿佛永遠耗不盡的少年,像一陣裹挾著夏日熱浪的風,猛地撞開了章辰病房的門。
消毒水和藥水混合的沉悶氣息被這股鮮活的氣息瞬間沖散。
“喲!章老太爺,小的給您請安來嘍!”
他洪亮的嗓門先于身影抵達,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顧的活力。
他腦袋探進來,一眼瞧見章辰正靠坐在病床床頭。
日光透過百葉窗,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也照亮了他眼底深處尚未完全褪去的一抹倦怠。
見章辰精神尚可,王木立刻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笑容燦爛得晃眼。
他“啪”一聲將手里拎著的一網兜橘子擱在床頭柜上,沉甸甸的,圓滾滾的橘子表皮在光線下泛著誘人的光澤,還帶著一絲新鮮水果的清香。
“瞅瞅,瞅瞅,您老人家龍體無恙吧?前天那架勢,可把小的們魂兒都嚇飛了!真怕您老人家就此駕鶴西去,留下小的獨守寒窗苦讀啊!”
“托您的福,暫時還駕崩不了。”章辰沒好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嘴角卻不自覺地向上彎起,牽動了一絲虛弱。
“醫生說就是虛脫,營養跟不上,硬撐著考試給透支了。嘖,看來這次爹爹我算是要‘名落王木’嘍。”
他故意拖長了腔調,把王木的名字嵌進成語里,帶著點自嘲的調侃。
“少來這套酸詞兒!”王木夸張地一翻白眼,動作麻利地從網兜里摸出個最大最飽滿的橘子。
指甲刺破橘皮,一股清新微酸的香氣立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三下五除二剝開,橘絡飛濺,將一半帶著晶瑩汁水的橘瓣不由分說地塞到章辰手里,另一半則一股腦塞進自己嘴里,腮幫子立刻鼓囊囊的。
“啥時候能凱旋回朝?明天可就復課了,老王班那張臉,拉得比咱學校后巷那匹拉磨的老馬還長,就等著你回去給他掙回點門面呢!”他含糊不清地問。
“應該能趕上吧,”章辰接過橘子,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橘皮殘留的微涼和果肉飽滿的彈性,橘子的清香也讓他精神微微一振,“我爸媽去醫生那兒問結果了,估計快回來了。”
“那敢情好!”王木幾口咽下嘴里的橘子,滿足地咂咂嘴,又恢復了那副欠揍的嬉皮笑臉,“看小子你暫時死不了,爸爸我就放心了。趕緊滾回來盡孝心啊,沒你在旁邊當‘別人家的孩子’做參照物,小爺我刷題都少了幾分斗志昂揚的樂趣!”
他作勢揚起手,作勢要拍章辰的肩膀,卻被章辰一臉嫌棄地側身躲開。
“滾滾滾!好不容易在醫院躲兩天清靜,你這聒噪精還上趕著來煩我!”章辰笑罵著,順手撿起剛剝下的一塊橘子皮,作勢要朝他扔過去。
王木嘿嘿一笑,像只靈活的猴子,一個閃身就蹦到了門口。
剛轉身欲溜之大吉,差點和推門進來的章晉、辰潯撞個滿懷。
“叔叔阿姨好!”王木瞬間站得筆直,臉上那點痞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聲音都規矩了幾分,“我來看看章辰,看他沒事我就放心了。正打算走呢。”
“哎呀,是王木啊,真是謝謝你專門跑一趟!”
章晉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他手里還拿著幾張墨跡未干的檢查單據,側身讓開門口,“快進來坐會兒,吃點水果。”
辰潯也微笑著點頭,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第一時間快速而仔細地掃過章辰的臉龐和坐姿,確認他狀態尚可,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松,這才看向王木,眼神溫和。
“不了不了!”王木連連擺手,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同時指了指門外,“看見他活蹦亂跳的我就踏實了!家里還有點事,爸媽等著呢,我就先回去了。叔叔阿姨再見!”
話音剛落,他就像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呲溜”一下就從章晉和辰潯之間的縫隙滑了出去。
還不忘回頭,隔著門縫對章辰做了個極其夸張的鬼臉,才消失在走廊里。
“這孩子,真是風風火火的,一刻也靜不下來。”
辰潯笑著搖搖頭,走到床邊,習慣性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伸手探了探章辰的額頭溫度,掌心傳來的溫熱讓她徹底安心。
“下午就可以回家了?”章辰眼睛倏地一亮,帶著點驚喜看向父母。
“嗯,”章晉走到床邊,將手里的單據仔細地疊好,放在床頭柜上那兜橘子旁邊,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再做兩個常規檢查,血常規和心電圖,確認一下指標穩定就沒事了。本來也就是虛驚一場,醫生反復強調了,回家靜養,加強營養,很快就生龍活虎了。”
他的語氣篤定而輕松。
于是,小小的病房里開始流動起歸家的忙碌。
章晉動作利落,仿佛演練過無數次,將不多的行李——洗漱用品、保溫飯盒、幾件換洗衣物——有條不紊地歸置進一個深色的雙肩背包里,拉鏈的聲音清脆利落。
辰潯則小心翼翼地扶著章辰下床,陪他去衛生間簡單洗漱。
溫熱的水流滑過皮膚,帶著薄荷清香的牙膏泡沫在口腔里散開,溫熱的毛巾仔細擦過臉頰和脖頸,帶走醫院的消毒水味,帶來一絲久違的清爽和屬于“家”的舒適感。
章辰看著鏡子里自己略顯憔悴但眼神已恢復清明的臉,心里那些因噩夢和莫名暈厥帶來的、沉甸甸的陰霾,似乎也隨著水流被沖刷掉不少,陽光重新透進心底。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當章晉的車穩穩停在熟悉的小區樓下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安穩感包裹了章辰。
推開家門,明亮的暖黃色燈光傾瀉而出,窗明幾凈的客廳纖塵不染,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混合著木質家具和陽光曬過織物的味道。
而最令人食指大動的,是從廚房里源源不斷飄散出的、濃郁誘人、層次豐富的飯菜香氣——那是家的味道,瞬間驅散了醫院殘留的所有冰冷和藥水氣息,暖融融地將他包圍。
晚餐的豐盛程度遠超章辰的想象。
不大的原木色餐桌上,幾乎擺得滿滿當當,像一場小型的家宴:
正中央的砂鍋里,是燉得金黃澄亮、浮著點點誘人油星的雞湯,濃郁的藥材香氣混合著雞肉的醇厚鮮香,熱氣騰騰地直往鼻子里鉆;
旁邊白瓷盤里,醬汁紅亮濃稠、油光閃閃的排骨堆疊如山,輕輕一碰似乎就要骨肉分離;
清炒的鱔段閃著琥珀般的光澤,鮮香撲鼻,點綴著翠綠的蒜苗;
一大盤紅彤彤、油燜得恰到好處的大蝦,蝦殼紅亮酥脆,散發著海鮮特有的、霸道而甜美的鮮香;
還有幾碟綠油油的時蔬——清炒菜心、蒜蓉西蘭花,清爽地點綴其間。
色彩鮮明,香氣勾魂,將章辰空蕩了許久的腸胃瞬間喚醒。
“哇,媽,今天家里是過年還是我中狀元了?”
章辰眼睛都看直了,肚子不爭氣地發出一連串響亮的“咕嚕”聲,引得他自己都笑了。
章晉也早已食指大動,剛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伸向一只看起來最為飽滿紅亮的大蝦。
辰潯的筷子就帶著風聲,“啪”地一下,精準而“無情”地撥開了他的筷子。
“等會兒!”
辰潯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語氣斬釘截鐵,不容商量,目光卻在轉向兒子時瞬間化作了春水般的溫柔,“讓辰辰先吃,他得好好補補元氣。”
她拿起湯勺,小心地避開浮油,舀起一勺熱氣騰騰、湯色金黃透亮的雞湯,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確認溫度適宜了,才穩穩地放到章辰面前那只印著青花的小瓷碗里。
章晉無奈地收回筷子,看著滿桌香氣四溢的菜肴,小聲嘀咕,帶著點孩子氣的委屈:“這不是挺多的嘛……他一個人也吃不完啊……我看著這蝦都快涼了……”
章辰看著父母這熟悉又溫馨的小互動,心里暖洋洋的,像被溫熱的雞湯熨帖過,忍不住笑出聲:“爸,您快吃吧,這么多呢!再等下去,蝦真的要涼了,涼了可就腥了!”
他不再客氣,夾起一塊裹滿醬汁、顫巍巍的排骨送入口中。
牙齒輕輕一碰,軟爛脫骨的肉質便在口中化開,濃郁的醬香、肉香瞬間充斥整個口腔,完美地撫慰了味蕾和空蕩的胃袋。
他埋下頭,專心地大快朵頤,每一口都是久違的家常美味,每一口都飽含著父母無聲而濃烈的關愛。
飽餐一頓后,在父母“早點休息”、“別看書了”、“蓋好被子”的連番叮囑聲中,章辰回到了自己安靜的小房間。
窗外,城市的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溫柔地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躺在床上,身體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源自虛脫的疲憊感,像潮水退去后沙灘上留下的印記。
但精神卻異常安寧,仿佛漂泊的小船終于駛回了平靜的港灣。
明天,一切就能重回那個熟悉的、帶著筆尖摩擦聲和翻書聲的軌道了。
他閉上眼,呼吸很快變得均勻綿長,沉入了連日來第一個深沉無夢的睡眠。
周一清晨,城市在熹微的晨光中蘇醒。
章辰準時踏入了高三(3)班的教室。
熟悉的混合氣息撲面而來——粉筆灰的微塵感、書本油墨的淡淡香氣、少年人身上干凈蓬勃的汗水味,以及一種名為“高考倒計時”的無形緊迫感。
黑板上,物理老師留下的復雜公式痕跡還未被完全擦凈,白色的粉筆印倔強地殘留著。
他的座位靠窗,清晨微涼的陽光已經斜斜地穿透玻璃,在桌面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
王木果然已經到了,正大馬金刀地坐在自己的課桌上,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懸空,有節奏地晃蕩著,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嘴唇無聲地快速翕動,對著攤在膝蓋上一本厚得能當磚頭的題集狂刷不止,筆尖在粗糙的演算紙上劃出密集而急促的“沙沙”聲,仿佛在跟時間賽跑。
章辰走到座位前,目光掃過。
他的書包和筆袋都整整齊齊地放在桌肚里,桌面也擦拭得干干凈凈,連一點粉筆灰都看不見。
他拉開椅子坐下,木質的椅腿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
“哦,來了?”王木頭也沒抬,聲音懶洋洋的,帶著點沒睡醒的鼻音,但手里的筆卻絲毫沒停,依舊在紙上龍飛鳳舞,“前天聽說您老被120‘嗚哇嗚哇’地抬走了,小爺我考完試大發慈悲,順道去你考場溜達了一圈,幫你把散落一地的‘家當’都給收尸回來了。不用太感動,叫聲爸爸意思意思就行。”
“感動個屁!”章辰一邊從書包里往外掏數學書和習題冊,一邊毫不客氣地回懟,“我看你是手欠加多管閑事!你是不是把我沒做完的試卷和答題卡也一并‘收尸’回來了?這下好了,我又白送一百多分!”
他故意夸張地嘆了口氣,臉上卻帶著笑。
“靠!好心當成驢肝肺!你自己考試途中撂挑子暈倒怪誰?我還以為你……”王木猛地抬起頭,瞪著眼睛剛要反擊。
“算了,”章辰已經攤開了試卷,利落地抽出一支黑色水筆,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感,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剛好空著沒考完,我接著考考。”
他低下頭,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鎖定了第一道函數壓軸題,筆尖懸在雪白的紙面上方,只停頓了半秒,思維已然進入了高速、精確、冰冷的運轉軌道,周遭的一切喧囂仿佛瞬間被屏蔽。
這時,幾個平時關系不錯的同學也圍了過來:
“章辰,沒事了吧?臉色看著還有點白呢。”
“就是啊,聽說你在考場暈倒了,真嚇我們一跳!”
“現在感覺怎么樣?能撐得住嗎?”
章辰流暢地在草稿紙上劃下幾道清晰有力的輔助線,構建著解題的幾何模型,一邊抬起頭,臉上帶著溫和而讓人安心的笑意:
“沒事了沒事了,謝謝大家關心。就是有點低血糖,加上累著了,虛驚一場。看,這不活蹦亂跳地回來繼續受老王‘愛的摧殘’了么?”
他輕松調侃的語氣和那重新沉浸于題海、心無旁騖的專注姿態,像一塊磁石,很快將這場小小的、充滿善意的關切波瀾,無聲地融入了清晨教室那慣常的、帶著筆尖沙沙聲和翻書聲的、緊張而有序的忙碌氛圍里。
高三的日子,沒有太多時間停留,無論是對關心,還是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