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時，青陽碼頭的晨霧剛散了大半。青石板路上濕漉漉的，映著天邊初升的日頭，泛著水光。葉翼承扒著船舷往下看，一眼就瞧見了碼頭邊站著的幾個熟悉身影——都是青云派的師兄弟，穿著靛青色的門派服飾，正踮著腳往船上望。

“葉哥！葉哥！”為首的矮個子弟子先看見了他，揮著胳膊喊，聲音脆生生的。

葉翼承眼睛一亮，把衡陽劍往腰間一掛，拎起楊嬗的包裹就往跳板沖：“來了！”他踩著跳板跳上岸，幾個師兄弟立刻圍上來，他張開胳膊挨個抱了抱，末了還神秘兮兮地往楊嬗和萊依的方向瞥了瞥，湊到師兄弟耳邊壓低聲音：“跟你們說個事——我身后那個女的，說她是咱們祖師奶！我看她就是個騙子，腦子不清醒，等進了門派就拆穿她，看她還怎么裝！”

幾個師兄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楊嬗，見她穿著淺藍漢服，鬢邊碎發被風拂著，瞧著確實年輕，都忍著笑點了點頭。

楊嬗將葉翼承的小動作看在眼里，只勾了勾唇沒說話。萊依站在她身側，指尖拂過發間金飾，輕聲道：“姑娘不必與小輩置氣。”

“無妨。”楊嬗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巒，眼里映著熟悉的輪廓，“多少年沒回來了，讓他們鬧鬧也無妨。”

一行人往青云派去時，葉翼承還在前面咋咋呼呼：“祖奶奶你瞧，這山路是不是還跟從前一樣？”

楊嬗順著石階往上走，見兩旁的古松還是老樣子，樹干上被當年弟子們刻的劍痕依稀可見，連石階縫里長的野草都和記憶中一般，輕聲道：“果然沒變，還是老樣子。”

“那可不！”葉翼承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指著前方一道若隱若現的淡金色光墻，“祖奶奶，走進這個結界，就到山門了。”

楊嬗的腳步頓在光墻前。那光墻泛著柔和的金光，隱隱有靈力流轉。她眉尖微挑：“什么時候弄了個結界？”

“去年冬天弄的，防山外的邪祟。”葉翼承抱臂站在一旁，等著看她出糗，“不過也好，省得閑雜人等亂闖。”

楊嬗沒再說話，抬步往結界里走。可腳剛碰到光墻，就被一股柔和卻堅定的力道彈了回來，淺藍的袖擺都被震得晃了晃。

葉翼承“嗤”地笑出聲：“看見沒？這結界只認青云派的氣息！你說你是祖奶奶，連這氣息都沒有，還想騙人？”

楊嬗撣了撣袖擺上的灰，眼尾那點似笑非笑的弧度又露了出來：“弄了半天，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她抬眼看向葉翼承，語氣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把現在還在世的長老叫出來，咱們當面認身份。”

葉翼承梗著脖子：“叫就叫！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圓！”他轉頭對兩個師兄弟擺手，“去，把三長老請來！就說……就說有個騙子冒充祖師奶，讓他來評評理！”

兩個師兄弟應聲跑了。葉翼承叉著腰站在結界前，像只斗勝的公雞。

萊依這時上前一步，目光落在葉翼承身上，聲音清潤卻清晰：“葉公子，她確實是你們門派的祖師奶。”她頓了頓，望向楊嬗的眼神里帶著敬重，“更是你祖母最要好的朋友，是這青云派第一代掌門人，楊曼嫣祖師。”

“她說了沒有就是沒有！”葉翼承跺了跺腳，指著結界對楊嬗喊，“她要是真的是祖奶奶，是我祖母的朋友，那就從這兒過去啊！過不來就是騙子！”

楊嬗望著那道結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間的玉佩。玉佩貼著掌心，溫溫的，像極了當年青蕪師姐握著她手時的溫度。她沒看葉翼承，只是輕聲道：“等長老來了，你自會知道。”

石階那頭很快傳來腳步聲，伴著拐杖點地的“篤篤”聲。葉翼承眼睛一亮，忙迎上去：“三長老！您可來了！您快瞧瞧，這女的硬說自己是咱們祖師奶……”

話沒說完，就見那白發蒼蒼的長老在看到楊嬗的瞬間，猛地頓住腳步，手里的拐杖“哐當”掉在地上。他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嘴唇哆嗦著，半晌才顫巍巍地喚出一聲：“楊……楊姐姐？”

這一聲“楊姐姐”出口，不僅葉翼承愣了，連旁邊幾個師兄弟都驚得張大了嘴。

楊嬗望著他，眼尾的弧度柔和了些，淺藍的袖擺在山風里輕輕晃：“我當是誰，原來是文軒。”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鬢邊的白發上，“當年憂蘭師姐的心上人，沒想到你還活著。想必現在，也有百歲了吧？”

三長老——也就是李文軒，此刻早已紅了眼眶，快步走上前，對著楊嬗深深一揖：“正是弟子。楊姐姐，您……您怎么會在此處？弟子們都以為您早已羽化登仙了，沒想到您竟會下界……”

“些許俗事未了，回來看看。”楊嬗淡淡應著，轉頭看向早已僵在原地的葉翼承，眼尾那點似笑非笑的弧度又露了出來，“小朋友，看到了吧？我呢，就是你的祖奶奶。現在，還要猖狂嗎？”

葉翼承臉上的得意早就沒了蹤影，臉漲得通紅，撓了撓頭，訕訕地笑了笑：“唉……祖奶奶！我真不知道是您啊！是小輩有眼不識泰山，該罰，該罰！”

“罰也是該罰的。”楊嬗點點頭，語氣里帶了點不容置喙的威嚴，“既然你說你是第三代繼承人，那這繼承人的位置，就先撤了吧。”

葉翼承一愣：“啊？”

“啊什么？”楊嬗挑眉，“從今天起，你就由我親自管教。每日卯時起練劍，午時抄三遍《青云心法》，酉時跟著師弟們打理藥圃——聽懂了嗎？”

葉翼承看著三長老在一旁連連點頭，又想起方才海面上她那漫天冰棱的架勢，哪里還敢反駁，忙垂手應道：“是……弟子聽祖奶奶的。”

李文軒這時才想起結界的事，忙抬手一揮，那道淡金色的光墻便緩緩散去：“楊姐姐，快請進山門。您回來了，青云派可算得償所愿了。”

楊嬗抬腳往山門走，經過葉翼承身邊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里帶了點笑意：“好好跟著學，別給你祖奶奶丟臉。”

葉翼承縮了縮脖子，看著她淺藍色的背影消失在山門后，又瞧了瞧身邊憋著笑的師兄弟，小聲嘟囔了句：“誰能想到……祖奶奶真長這樣啊……”

穿過青石鋪就的回廊，繞過那株開得正盛的千年玉蘭，青云派的議事大廳便在眼前了。廳門敞開著，幾位須發皆白的長老正端坐于兩側的檀木椅上，聽見腳步聲，齊齊轉頭望來，目光里滿是激動與敬重。

楊嬗緩步走入廳中，淺藍色的衣擺掃過光潔的金磚地面，帶起一陣微不可察的風。她抬頭望向廳首那張熟悉的紫檀木主位，那是她當年執掌青云派時常坐的地方。沉吟片刻，她徑直走了過去，緩緩落座。

指尖撫過冰涼的扶手，上面還留著當年她刻下的細微劍痕。楊嬗輕輕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幾分悵然：“多少年了，好久沒見這般情形了。”她抬眼看向幾位長老，“各位可好？”

“托掌門的福，我等身子骨還算硬朗。”大長老率先拱手回話，聲音雖蒼老卻中氣十足，其余幾位長老也紛紛點頭應和。

“嗯，你們身子都好，我便放心了。”楊嬗點點頭，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下方空著的繼承人席位上，“還有一事，我想問——這第三代繼承人，為何就傳到了葉家一族？”

大長老聞言，神色微微一肅，起身躬身道：“掌門有所不知，這葉翼承，其實是當年葉相濡的轉世。”

“葉相濡”三個字入耳，楊嬗放在扶手上的指尖猛地一顫，袖間的玉佩也似有感應般，散出極淡的幽光。她抬眼看向大長老，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那是她當年在大戰中眼睜睜看著魂飛魄散的夫君，是她化作白虎相伴左右、卻終究因某事而不得不欺騙的人。

“原來是他……”楊嬗喃喃道，喉間有些發緊，“難怪我總覺得他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那般跳脫的性子，倒也有幾分像從前。”她緩了緩神，對大長老頷首，“我明白了，多謝長老告知。既然他已轉世，我這次下界，本也為他的事而來。看他如今過得好，我便放心了。”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廳外的天光，語氣輕卻堅定：“我如今也不能返回天庭，想在人間再走一走。他既已記不起前世之事，如今又是這青陽的小霸王，便由我來親自管教吧，也省得讓各位長老煩心。”

幾位長老聞言，臉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忙拱手道：“有掌門親自教導，是翼承這孩子的福氣，我等自然放心。”只是心中難免暗忖——讓千年前的祖師奶奶管教轉世的夫君，這等事，怕是三界獨一份了，他們也是頭一遭聽聞。

楊嬗似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嘴角勾了勾，眼尾那抹熟悉的弧度又露了出來：“不必覺得稀奇。他如今是我青云派的弟子，又是葉相濡的轉世，我管教他，天經地義。”她站起身，淺藍色的衣擺在空中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走吧，帶我去看看他住的地方。既然要管教，總得先摸清這小家伙的習性才是。”

幾位長老連忙應著，簇擁著楊嬗往廳外走去。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灑進來，落在她的背影上，竟似給那抹淺藍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連帶著整個議事大廳，都染上了幾分久別的暖意。

剛轉過通往后山的月亮門，就見一只黑黝黝的陶缸“呼”地從斜刺里飛出來，擦著楊嬗的鬢角掠過去，“哐當”一聲砸在對面的石壁上，碎成了滿地陶片，還濺出幾點深紫色的汁液，落在青石板上，瞬間蝕出幾個小坑。

楊嬗眉尖微挑，側身望去。

只見不遠處一間簡陋的竹屋前，葉翼承正舉著個裝著半瓶綠色粉末的瓷瓶，手里還捏著根引線，見陶缸炸了，臉上的興奮還沒褪盡，轉頭就撞進了楊嬗的目光里。他手一抖，瓷瓶“啪”地掉在地上，粉末撒了一地，忙撓著后腦勺，擠出個尷尬的笑：“祖……祖奶奶？您怎么來了？”

“葉翼承！”李文軒氣得拐杖都快戳到地上，“你又在干什么！說了多少次，不準在住處隨便煉毒！這陶缸是第幾只了？”

葉翼承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后山人多眼雜的，師弟們總來瞧，哪好煉呀……”

“煉毒？”楊嬗的目光掃過地上的陶片碎屑，又落在竹屋門口堆著的幾個大小不一的瓦罐上，那些瓦罐封口處都纏著浸過油的麻布，隱約能聞到股又苦又澀的氣息。

李文軒連忙解釋：“楊姐姐有所不知，這小子別的不學，偏對毒術和暗器上心得很。仗著記性好，把當年藥圃長老留下的幾本毒經翻得滾瓜爛熟，成天搗鼓這些玩意兒。前陣子還把三師弟的藥田燒了半畝，說是試新暗器的引火符，這陶缸炸飛，已是常事了。”

楊嬗聽完，忽然低低地“呵”了一聲，笑意從眼尾漫開，淺藍的袖擺被風輕輕一吹，拂過身側的石桌：“到頭來，倒是個精通毒術暗器的才子。”她抬眼看向葉翼承，眼神里帶了點似笑非笑的銳利，“難怪被稱為小霸王，原是有這般‘本事’。”

葉翼承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剛想嘴硬說“這叫學以致用”，就聽她語氣一沉：“不過從今天起，有我管教你，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隨便煉毒。”她頓了頓，指尖在石桌上輕輕一點，那堅硬的青石桌面竟無聲無息陷下去一個小坑，“不然，我可不保證你的安全。”

葉翼承驚得瞪圓了眼：“啊？祖奶奶要管我？”他張了張嘴，忽然低笑一聲，帶著點匪夷所思的雀躍，“呵！這可真是破天來的富貴……”

“這富貴，你不收也得收。”楊嬗打斷他，轉身往竹屋走，路過他身邊時，腳步頓了頓，聲音里帶了點不容置疑的輕快，“好了，如今我重出江湖，身邊正好缺個人打下手。從今日起，你就當我的‘小弟’，跟著我學規矩——先把這滿地的陶片掃了，再把你那些瓦罐都搬到藥圃去，沒我的話，不許再碰。”

葉翼承愣在原地，看著她走進竹屋的背影，又瞧了瞧旁邊一臉“你活該”的李文軒，忽然撓了撓頭，竟沒反駁，反而小聲應了句：“哦……知道了。”

李文軒倒是愣了，他原以為葉翼承定會耍賴，沒想到竟這么痛快。楊嬗從竹屋門口探出頭，瞥見葉翼承彎腰撿陶片的動作，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幾分——當年葉相濡也是這般，嘴上不服軟，行動上卻最是聽話，只是那時他學的是劍法，如今換了毒術，倒也算是另一種“緣分”。

夜色浸過青云派的飛檐時，楊嬗踏著廊下的月光往萊依住處去。萊依住的是西跨院一間臨溪的竹舍，檐下懸著串貝殼風鈴，風一吹便叮當作響，倒有幾分她故鄉海邊的模樣。

竹舍的窗紙透著暖黃的光，楊嬗走到階前，抬手剛要叩門，就見門“吱呀”一聲開了。萊依正捧著盞琉璃燈站在門內，見是她，連忙將燈往門側的石臺上一放，斂衽行了個禮，聲音清柔如露：“妖仙大人。”

“不必多禮。”楊嬗踏進門檻，目光掃過屋內——案上擺著盆開得細碎的茉莉，墻角竹架上堆著幾本線裝書，倒比尋常弟子的住處雅致些。她回身落座時，輕輕按住了萊依要再行禮的手，“說了不用叫我妖仙，叫我曼曼就好。在人間待久了，聽著‘大人’二字，倒覺得生分。”

萊依指尖微頓，順著她的力道坐下，琉璃燈的光落在她發間金飾上，映得那點碎光忽明忽暗。她沉默了片刻，才輕聲喚道：“曼曼。”這兩個字剛出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頭微蹙，指尖無意識絞著袖口的繡紋，“我……我有事想問你。就是……”

“你是想問當年月牙泉是怎么建立的吧？”楊嬗端起案上的茶盞，指尖拂過溫熱的盞壁，眼尾的弧度柔和了些。月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她淺藍的衣擺上，像落了層薄霜。

萊依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點了點頭：“是。我自幼在月牙泉長大，只知神女清嫵是泉眼的守護者，卻從未聽說過月牙泉的由來，更不知……竟與你有關。”

“說起來，也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楊嬗喝了口茶，目光望向窗外的夜空，像是透過層層夜色，看到了當年的景象。“那時我剛闖蕩江湖，一身稚氣未脫，路過月牙泉時，原以為只是片荒無人煙的戈壁，卻不想在泉邊遇見了清嫵神女。她穿著身月白的紗裙，坐在泉邊的石頭上，手里編著草環，見了我也不驚訝，只笑著遞了個環給我。”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盞的邊緣：“她幫了我很多。那時我正被一件舊事困住，總想著若能回到過去就好了。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便教了我回溯時空的法術，卻也警告我——這法術不能多用，一旦次數過了，我就會被永遠鎖在時間的縫隙里，再也回不到現實。”

“我第一次用，是為了一位義友。”提到“義友”二字時，她的聲音低了些，眼底掠過一抹悵然，“那時他在戰場上被困，我揣著法術趕去，原想著能救他出來，卻還是眼睜睜看著他倒在亂箭之下。回溯的那一刻，我站在他身后，竟真真切切感覺到了萬箭穿心的疼——不是皮肉疼，是心里的疼，像是五臟六腑都被攪碎了。”

萊依靜靜地聽著，手里的琉璃燈微微晃了晃，暖黃的光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回到現實后，我才知道這法術的代價。”楊嬗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攏了攏鬢邊的碎發，“我的靈力開始一點點變弱，原本能輕易凝出的冰棱，那時連指尖都泛不起白霜。清嫵說，這是改變歷史應有的懲罰，怨不得別人。”

“后來，我和清嫵商量著，想把那段回溯的時光存下來。”她的目光軟了些，像是想起了什么溫暖的事，“我用自己剩下的大半靈力，她也耗了百年修為，一起將那段時光凝成了一粒種子，種在了月牙泉邊。沒想到那種子竟真的發了芽，長成了棵枝繁葉茂的樹。”

“再后來，那樹結了果。”說到這里，她嘴角勾了勾，眼里有了點笑意，“那些果子掉在泉里，竟化作了一個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爬上岸。清嫵說，這是時光給的補償，讓那些沒能被留住的人，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久而久之，來泉邊定居的人多了，就有了如今的月牙泉。”

竹舍里靜了下來，只有檐下的風鈴偶爾叮當作響。萊依捧著琉璃燈，望著楊嬗的側臉，忽然輕聲道：“原來……是這樣。我小時候聽長老說，月牙泉的娃娃都是樹精變的，還總纏著要去看那棵樹呢。”

“那樹還在嗎？”楊嬗轉頭看她，眼里有了點期待。

“在呢。”萊依點頭，“就在泉眼旁邊，樹干上還刻著字呢，只是年代太久，看不清了。”

楊嬗笑了笑，端起茶盞一飲而盡，茶的溫熱順著喉嚨滑下去，驅散了些許夜的涼意：“改日得空，倒想去看看。看看那棵樹，也看看……那些被時光留住的娃娃。”

茶盞空了，楊嬗將它放回案上，指尖在微涼的盞沿上輕輕一頓。窗外的月光恰好移過檐角，落在她淺藍的袖口上，把那處繡著的半朵冰蓮映得愈發清晰。

“說起來，”她忽然輕聲笑了笑，那笑意里帶著點釋然，又藏著點說不清的悵惘，“我怎么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再重出江湖，再踏入這紅塵。”

萊依握著琉璃燈的手微微一松，暖黃的光暈在桌面上晃了晃。

“從前總覺得，百年光陰不過彈指，仙途才是歸宿。”楊嬗望著窗欞外的夜空，星星稀疏地綴在墨色里，像極了當年戰場上空的寒星，“可真到了這一步才明白，有些事沒了斷，有些路沒走完，就算躲到天庭去，心里也總懸著塊石頭。”

她轉頭看向萊依，眼尾的弧度軟和得很：“所以這一次回來，不想再管什么仙凡之別，也不想再問什么前塵因果。就想把之前沒做完的事，再做一遍；沒走完的路，再走一遍。”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萊依發間的金飾上——那金飾上嵌著顆月牙形的藍寶石，是月牙泉特有的飾物。“至于能遇見你，”她輕輕頷首，語氣里帶著真切的暖意，“也真的是一種緣分。若不是你在船上提醒，或許我還在跟那小家伙置氣，忘了回來的本意呢。”

萊依聞言，把琉璃燈往案上放了放，指尖拂過燈壁上的纏枝紋，輕聲應道：“是啊，緣分。”

她抬起頭，望進楊嬗的眼睛里——那雙曾映過戰場烽煙、天庭流云的眼睛，此刻正映著竹舍的燈火，溫和得像一汪春水。“就像月牙泉的樹會結果，就像您會恰好下界，就像我會坐上那艘船。”萊依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篤定，“該遇見的，總歸是要遇見的。”

楊嬗沒說話，只是拿起案上的茉莉枝，輕輕撥了撥花瓣。夜風從窗縫里溜進來，帶著溪澗的潮氣，檐下的貝殼風鈴又叮叮當當地響起來，像在為這緣分輕輕應和。

天剛蒙蒙亮，后山的露水還凝在松針上，楊嬗已立在望月崖邊。崖邊云霧如淡紗流轉，她抬手拂過鬢邊被山風掠起的碎發，指尖凝起一縷清寒的靈力——這處崖頂靈氣最是醇厚，恰是當年她閉關修煉的地方，也唯有在此處的仙宗氣場里，才能將《青云心法》余下的幾式殘篇接續修煉。

她緩緩沉息，淺藍的衣擺隨招式起落，如冰湖漾開的漣漪。指尖劃過虛空時，竟有細碎的霜花簌簌飄落，與崖下蒸騰的霧氣相融。當年留下《青云心法》時，她因戰事倉促，只寫了前半卷，后半卷的“化靈歸墟”式需以仙宗本源靈氣為引，如今重立崖邊，招式在血脈里翻涌，倒比記憶中更通透幾分。

“唔……”

身側傳來一聲含糊的嘟囔，楊嬗收勢轉身，見葉翼承趴在塊平滑的青石上，手里還捏著支狼毫筆，宣紙上的《青云心法》抄到一半，筆尖的墨汁滴在“靜氣”二字上，暈開個墨團。他腦袋歪在胳膊上，睫毛上還沾著點晨露，顯然是熬不住困意，早打起了瞌睡。

楊嬗走過去，指尖在他耳后輕輕一彈。

“嘶——”葉翼承猛地驚醒，筆桿“當啷”掉在地上，他揉著眼睛抬頭，見是楊嬗，忙強撐著坐直：“祖奶奶！我沒睡！我就是……就是閉著眼默背心法呢！”

楊嬗瞥了眼他嘴角的口水印，又瞧了瞧宣紙上歪歪扭扭的字，沒戳破，只拿起他抄的紙：“‘氣沉丹田’這句，你抄錯了三個字。”她指尖點在“丹”字上，“當年我寫這心法時，特意將‘丹’字寫得偏左，是提醒修煉者需左脈聚氣，你這一筆寫得太正，倒是失了本意。”

葉翼承湊過去看，果然見自己抄的“丹”字方方正正，與楊嬗當年留在石壁上的拓本相去甚遠。他撓了撓頭，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這字也有講究啊？我還以為照著描就行。”

“心法字句，皆藏招式精要。”楊嬗將紙遞還給他，目光落在崖邊的古松上——那松樹下的石凳，還是當年葉相濡陪她練劍時，親手鑿的。“你若連抄都抄不仔細，往后怎么悟‘化靈’式？”

葉翼承抿了抿唇，撿起筆蘸了墨，重新鋪開宣紙：“我再抄一遍。”只是筆尖剛落，眼皮又開始打架，他偷偷瞥了眼楊嬗，見她正望著崖下云霧出神，便悄悄把胳膊往石上挪了挪，想再瞇片刻。

“再偷懶，今日午時罰你抄五遍。”楊嬗沒回頭，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葉翼承手一僵，連忙坐直了身子，乖乖低頭寫字，只是寫著寫著，又忍不住嘟囔：“祖奶奶，您當年練心法時，也用天天抄嗎？”

楊嬗望著松間漏下的晨光，嘴角勾了勾：“當年我抄心法時，你祖師爺總在旁邊偷換我的墨錠，把松煙墨換成朱砂墨，害我抄錯了三回，被罰去藥圃澆了半個月的靈草。”

葉翼承愣了愣，沒料到還有這茬，剛想追問“祖師爺是誰”，卻見楊嬗已轉身走向崖邊，淺藍的衣擺被風掀起，竟有幾分說不清的悵然。他識趣地沒再問，只埋頭抄起了心法，只是這一次，筆尖慢了些，倒真把“丹”字的筆畫，刻意往左偏了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