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未央宮的金磚地面在初升的日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比昨日更加濃郁的甜香,厚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林晚辭跪在那日的位置,膝蓋的鈍痛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不斷提醒著昨夜的驚魂。
她微微垂著眼簾,視線落在身前那片深紫色的華麗衣裾上。
江硯舟跪在她稍前的位置,背脊挺直如松,那身重新漿洗熨燙過的深紫色宮裝華美依舊,卻仿佛裹著一層無形的寒冰,散發著拒人千里的冷硬氣息。他也是同樣地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皇后謝氏端坐在鳳座之上,明黃的鳳袍在晨光中熠熠生輝,面容平靜無波,仿佛昨夜西北角的騷亂從未發生。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中諸人,最終落在江硯舟身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江貴妃今日氣色瞧著倒比昨日好些了。昨夜里宮內那事兒,江貴妃可受驚了?可曾安歇?”
“勞娘娘掛心。”江硯舟微微欠身,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絲刻意維持的滯澀感,“臣妾無礙。”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皇后的審視,那張俊美異常的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層濃得化不開的冰寒。昨夜引開追兵時撕裂的袖口已被巧妙遮掩在寬大的廣袖之下,左臂的傷勢也被強行壓制,唯有緊抿的唇線泄露著一絲強弩之末的緊繃。
皇后似乎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林晚辭:“聽聞林才人昨日也受了驚嚇,太醫可瞧過了?傷勢如何?”
“謝娘娘關懷。”林晚辭立刻俯身,聲音帶著新人的惶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太醫已瞧過,只是些皮外傷,并無大礙。”她微微側頭,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過殿內。
莊昭儀正坐在稍靠前的位置,一身嫣紅的織金妝花緞宮裝格外醒目,此刻正微微側著頭,看似在欣賞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但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里,卻不時掠過一絲探究和不易察覺的興奮光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獵犬。
“無事便好。”皇后輕輕頷首,語氣平淡,“今日天氣晴好,御花園的黑牡丹開得正盛,哀家瞧著也歡喜。待會兒散了,諸位妹妹若有興致,可隨哀家一同去賞玩片刻。”
“謝娘娘恩典。”眾妃嬪齊聲應道。
殿內氣氛看似和緩,卻暗流涌動。皇后絕口不提昨夜之事,仿佛一切從未發生。但林晚辭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無形的蛛絲,纏繞在她和江硯舟身上,帶著審視、揣測和隱秘的興奮。
“好了,說了這許久,哀家也乏了。賜茶吧。”皇后略顯疲憊地揮了揮手。
宮女們再次捧著黃楊木托盤魚貫而入。這一次,托盤上的茶盞換成了青玉質地,更顯清雅。托盤先呈至皇后面前,接著是幾位高階妃嬪。輪到林晚辭時,宮女將一盞青玉茶盞輕輕放在她身側的地面上。
林晚辭微微欠身謝恩,動作間刻意帶上了一絲因“傷勢”而引起的僵硬和遲緩。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溫潤的玉盞。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杯壁的剎那——
“哎呀!”
一聲短促的、帶著驚惶的輕呼猛地從林晚辭口中逸出!她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向前一個趔趄!那只伸出的手,連同她整個上半身,都朝著前方莊昭儀的方向不受控制地撲倒過去!
“小心!”旁邊幾個低階妃嬪發出驚呼。
變故陡生!
林晚辭的身體重重地撞在莊昭儀身側的錦墩上!她手中那盞尚未拿穩的青玉茶盞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溫熱的茶湯便潑灑而出!
“啊!”莊昭儀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驚得花容失色,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自己!滾燙的茶水潑濺在她嫣紅的宮裝袖口上,瞬間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啪嗒!
一聲清脆的玉碎聲!青玉茶盞砸在金磚地面上,四分五裂!
而就在這混亂的瞬間!一件深藍色的、帶著撕裂邊緣的布料,如同被無形的手拋出,精準無比地從林晚辭因撲倒而微微敞開的袖袋中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莊昭儀因抬手護身而垂落在錦墩旁的、那只沾了茶漬的繡鞋鞋尖前方!
深藍色的粗布!撕裂的袖口!袖口位置那塊深褐色、帶著泥印和黑色顆粒的污漬!在碎裂的青玉碎片和潑灑的茶湯水漬映襯下,如同一個丑陋的傷疤,瞬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整個未央宮大殿的空氣在那一刻徹底凝固!死寂!絕對的死寂!仿佛連呼吸聲都被無形的巨手扼住!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塊突兀出現的深藍色布料上!那上面的污漬,那撕裂的邊緣,那熟悉的布料質地……
莊昭儀臉上的驚怒和狼狽瞬間僵住!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死死釘在那塊布料上!作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女兒,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物證”的分量!這塊布料的顏色、樣式……分明是宮中掌事嬤嬤的制式宮裝!而那污漬……那泥印……那黑色的顆粒……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冰冷的算計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上她的心臟!皇后!這是指向皇后的心腹!指向昨夜那場“鬧賊”風波的關鍵物證!
“這……這是什么?!”莊昭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和一絲刻意放大的顫抖,她猛地站起身,指著地上那塊深藍色的布料,目光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直直刺向鳳座之上的謝皇后!“哪里來的臟東西?!竟敢污了本宮的鞋!”
她的反應快得驚人!瞬間將自己從“受害者”的位置拔高到“被冒犯”的控訴者,矛頭直指那物證的來源!
皇后謝氏端坐鳳座之上,那張保養得宜、永遠帶著溫和威儀的臉龐,在那一瞬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潭水面,終于蕩開了一絲無法完全掩飾的漣漪!她的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穿透空氣,狠狠釘在莊昭儀腳邊那塊深藍色的布料上!那上面的污漬,那撕裂的邊緣……她又怎么會不認得呢!那是她心腹掌事嬤嬤的衣物!昨夜被賊人撕裂帶走的袖口!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般從心底竄起!她精心設計的試探,竟被反手利用,成了刺向她的利刃!是誰?!林晚辭?江硯舟?還是莊昭儀?!
皇后的目光緩緩抬起,掃過林晚辭那張寫滿驚恐和“茫然”的臉,掠過江硯舟那依舊冰封般毫無表情的側臉,最終定格在莊昭儀那張因激動和算計而微微漲紅的臉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審視的光芒如同冰冷的探針,在三人之間來回掃視,像是要將他們從內到外都看透。
“放肆!”皇后身后的掌事嬤嬤,那個昨夜被“鬧賊”風波攪得心神不寧的老宮女,此刻臉色鐵青,一步踏出,厲聲呵斥,“莊昭儀!殿前失儀!成何體統!還不快將那污穢之物拿走!”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色厲內荏。她認出了那布料!那是她的衣服!那污漬是她手上沾染的墨粉!
“拿走?”莊昭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更加尖利,帶著毫不掩飾的委屈和憤怒,“嬤嬤這話說的輕巧!這不知哪里來的腌臜東西,帶著泥污穢物,竟敢落在本宮腳前!污了本宮的鞋履!這分明是有人蓄意羞辱!本宮倒要問問,這未央宮何時成了藏污納垢之地?!連這等東西都能混進來!”
她句句不離“污穢”、“羞辱”,卻字字句句都將矛頭引向那布料的來源和未央宮的管理!更是將那“泥污穢物”反復強調!
“莊昭儀!”掌事嬤嬤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由青轉白。
“夠了!”皇后謝氏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將所有喧囂瞬間凍結的冰冷威壓。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沉重得令人窒息。
皇后的目光緩緩掃過地上那塊深藍色的布料,又掃過莊昭儀那張寫滿“委屈”和“憤怒”的臉,最后落在林晚辭身上。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滾著冰冷的怒意、被算計的恥辱,以及一絲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審視。
“林才人,”皇后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之力,“你,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