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西南角宮女住處的院子不是很大,幾排低矮的灰瓦房圍成一個“回”字形。
院子一角堆放著些雜物,兩個半人高的粗陶水缸并排放著,旁邊是一個略顯光滑的扁平石墩。此刻,石墩上已經堆放著幾摞疊得整整齊齊、散發著皂角清香的干凈衣物。
林晚辭和江硯舟藏身在一叢茂密的芭蕉葉后,距離石墩不過七八步遠。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雨水從屋檐滴落的滴答聲。幾個粗使宮女正忙著將晾曬在廊下的最后幾件半干的衣物收進來,并未留意角落。
“就是現在?!绷滞磙o壓低聲音,目光死死鎖住石墩。
她飛快地從袖中摸出一小團被油紙仔細包裹的東西,那是她從自己濕透的裙擺內側撕下的一小塊布料,上面用燒焦的木炭條畫著一個極其簡單的、代表“墨粉”的符號和一個指向西北的箭頭。
江硯舟的視線掃過院子入口處兩個抱著木盆、正低聲交談著走過來的宮女,又瞥了一眼不遠處一個看似在掃地、眼神卻不時瞟向這邊的老嬤嬤。他微微瞇起眼,右手無聲地探入自己那身紫色宮裝的袖袋深處,指尖捻起一粒比黃豆還小、毫不起眼的深褐色硬物——那是他之前在水榭邊混亂中,從地上撿到的一顆被踩扁的、某種干果的核。
就在那兩個宮女即將走到石墩附近時,江硯舟手腕極其隱蔽地一甩。
嗖!
那粒微小的果核如同被精準彈射的暗器,劃出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弧線,無比精確地打在了石墩旁那個半滿水缸的缸沿內側!
“啪嗒!”一聲極其輕微、如同一枚小石子落水的脆響!
“啊呀,是什么東西!”一個離水缸最近的、正彎腰疊衣服的年輕宮女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直起身,朝著水缸看去。
“怎么了?”抱著木盆走過來的宮女瞅了一眼問道。
“好像,好像是有什么東西掉缸里了?”年輕宮女疑惑地探頭往缸里看。
“怕不是只耗子吧?這地方……嘖,下次可別大驚小怪的了,小心被嬤嬤說?!绷硪粋€宮女撇撇嘴,語氣帶著嫌棄。
就在這短暫的分神瞬間!林晚辭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身體猛地前傾,借著芭蕉葉的掩護,手臂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閃電般探出,指尖一彈!林晚辭與江硯舟的默契程度堪比親生兄妹。
那團小小的油紙包,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精準地飛入石墩上那摞最上面、一件洗得發白的微微敞開的靛藍色粗布衣服衣襟內側口袋!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借著宮女們被水缸聲響吸引視線的剎那完成,無聲無息!
林晚辭迅速縮回手,后背緊貼在冰冷的假山石壁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心想:這真是比玩跳樓機還要刺激的經歷。
“好奇怪什么也沒有啊……”水缸邊的宮女嘟囔著,收回目光,繼續疊衣服,“真是見鬼了今日?!?
抱著木盆的宮女也走了過來,將木盆放在石墩旁:“小蕓呢?她的衣服還沒來拿?這死丫頭,又跑哪兒躲著偷懶去了?”
“誰知道她呢,膽子小得像耗子,干活也磨蹭。偷個懶倒是十分熟練。嬤嬤都不說她……”疊衣服的宮女抱怨道。
“快別說了,可別被聽了去?!痹缺е九璧膶m女瞅了眼附近,趕緊捏了一下疊衣服的宮女。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怯生生地從旁邊一間矮房里挪了出來。她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正是小蕓。
“小蕓!磨蹭什么呢!你的衣服!”疊衣服的宮女不耐煩地喊了一聲,隨手拿起石墩上那件靛藍色粗布衣服,看也沒看,就朝著小蕓的方向扔了過去,“趕緊拿走!別在這兒礙事!”
衣服在空中展開,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小蕓頭上。
小蕓手忙腳亂地把衣服扯下來,抱在懷里,頭垂得更低了,小聲囁嚅著:“謝…謝謝姐姐們…”
她抱著衣服,像只受驚的小兔子,飛快地轉身鉆回了自己的矮房。
林晚辭和江硯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緊繃后的松弛。第一步,成了。
接下來的時間便如同鈍刀割肉。兩人忍著傷痛和寒冷,在陰暗潮濕的角落里蟄伏,等待著。
宮城內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宮燈次第亮起,在雨后的濕氣中暈開昏黃的光暈。宮女們陸續領走了自己的衣物,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
終于,小蕓那間矮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瘦小的身影抱著那件靛藍色衣服,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才飛快地溜出來,朝著院子角落的茅廁方向小跑而去。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林晚辭和江硯舟如同兩道無聲的影子,借著夜色的掩護,迅速而謹慎地靠近小蕓的矮房。門只是虛掩著。江硯舟用肩膀小心謹慎地頂開一條縫隙,側身閃入,林晚辭緊隨其后。
屋內狹小簡陋,只有一張土炕,一張破舊的小桌,一個掉了漆的木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皂角混合的氣息。那件靛藍色的粗布衣服,被隨意地搭在炕沿上。
林晚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快步上前,手指有些顫抖地探向衣服內側的口袋……
空的!
她的心猛地一沉!怎么會?!
“這里?!苯幹郾涞穆曇粼谏砗箜懫稹K驹谛∽琅?,指尖點著桌面上一小片不起眼的、被水暈開的深灰色污漬。污漬旁邊,散落著幾粒極其微小、在昏暗光線下幾乎難以察覺的……深黑色顆粒!
墨粉!
林晚辭湊近細看,心臟狂跳!沒錯!那種獨特的顆粒感和顏色!絕對是打印機的碳粉!
小蕓發現了!她打開了油紙包,看到了里面的符號!她甚至可能還用水試圖洗掉?!這傻丫頭!
“她……”林晚辭的聲音因緊張而干澀。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是朝著矮房來的!
江硯舟眼神一厲,猛地吹熄了桌上那盞如豆的油燈!矮房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門被猛地推開!小蕓驚慌失措的臉出現在門口,她顯然被屋內的突然黑暗嚇了一跳,腳步頓住。
“是誰……誰在里面?”她顫抖著聲音問,帶著哭腔。
黑暗中,林晚辭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模仿著記憶中某個掌事宮女嚴厲的語調,壓低聲音呵斥道:“鬼鬼祟祟的!讓你拿個衣服磨蹭半天!東西呢?!”
小蕓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嚇得渾身一哆嗦,帶著哭音道:“我……我不知道……那紙團……我……我以為是臟東西……想洗掉……洗不干凈……就……就扔灶膛里燒了……”
燒了?!
“燒了?!”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誰讓你燒的?!那是什么東西?!”
“我……我不知道……”小蕓嚇得哭了出來,“上面畫著……畫著個黑疙瘩……還有個箭頭……我害怕……就……就扔火里了……”
黑疙瘩……箭頭……她看懂了!她害怕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心頭。線索斷了!
“廢物!”林晚辭厲聲罵道,語氣中充滿了上位者的不耐和鄙夷,“滾出去!今晚的事,敢說出去半個字,仔細你的皮!”
小蕓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門被慌亂地帶上了。
矮房內重新陷入死寂的黑暗。只有兩人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燒了……完全沒辦法指證,線索斷開了……”林晚辭的聲音帶著一絲頹然。
“未必?!苯幹鄣穆曇粼诤诎抵许懫?,冰冷而篤定。他走到小桌旁,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仔細審視著桌面上那片被水暈開的墨粉污漬,以及旁邊散落的幾粒微小顆粒。
“她用水洗過?!彼砥鹨涣N⑿〉奶挤垲w粒,指尖傳來熟悉的、略帶粘稠的觸感,“水沒沖干凈。這些殘留……還有……”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桌面,最終定格在桌角一處不起眼的、帶著一點焦黑痕跡的木紋上,“……灶膛灰?!?
他蹲下身,在冰冷的泥地上摸索了片刻,指尖觸碰到一小撮極其細微的、帶著余溫的灰燼。
“她燒得不徹底?!苯幹鄣穆曇魩е唤z冰冷的嘲諷,“或者說,那油紙包里的東西,沾了水,沒那么容易燒干凈。”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撮帶著墨粉殘留的灰燼和桌上散落的幾粒碳粉顆粒,用撕下的干凈衣料仔細包裹起來。
“這點東西……”林晚辭看著那微小的包裹,眉頭緊鎖,“能做什么?”
“做不了鐵證?!苯幹壅酒鹕恚瑢⒛切⌒〉牟及N身藏好,聲音冷硬如鐵,“但足夠當一根扎進肉里的刺。皇后既然敢用‘不該有’的東西,就得做好被反噬的準備?!彼D了頓,目光穿透矮房薄薄的木板門,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現在,該輪到我們……去問問那位掌事嬤嬤,她手上那點‘墨’,是從哪個‘硯臺’里沾來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