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子
- 漢末:血色山河
- 沉舟流清
- 7652字
- 2025-08-25 18:17:30
青灰尸霧像一匹浸了尸蠟的破布,沉甸甸地壓在洛陽城上空,連太陽都成了模糊的光斑,勉強在宮墻上投下幾縷淡金色的影子。
殘雪在磚縫里凍成了冰碴,風穿過朱雀門的箭樓時打著旋,卷著遠處貧民窟的哭嚎、軍械庫的鐵器碰撞聲,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犬吠——更有那行尸嘶啞的低吼,在街巷里織成一張讓人窒息的網。
北宮偏殿的門窗都關得嚴實,卻擋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腐味,混著炭火的煙味,在殿內彌漫不散,像極了這搖搖欲墜的天下。
劉協坐在鋪著舊棉墊的胡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案幾邊緣的裂紋——那道李傕亂兵砍出的痕跡,木刺深深扎進指尖,滲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
殿中央的木板上,蓋著白布的尸身輪廓清晰,周平翻動皮肉時,白布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有什么東西在底下蠕動,又像無數冤魂在低聲啜泣。
他忘不了三日前親眼見到的景象:城南貧民窟里,那具啃食孩童尸體的行尸,青黑的指甲嵌進血肉,喉嚨里淌著涎水,連陽光都照不散它眼底的兇戾。
劉協沒有抬頭,目光落在炭火盆里明明滅滅的火苗上,火光照著他清瘦的側臉,眼下的青黑比昨日又重了些,像積了化不開的墨。
案幾上堆著幾卷竹簡,是昨夜剛送來的各地急報,最上面一卷的封泥已經干裂,露出里面“兗州曹操奏請入洛護駕”的字樣,紙角被他反復摩挲得發皺,邊緣卷成了碎絮,卻始終沒勇氣拆開那層薄薄的竹簡。
“周醫官,有話直說吧,不必瞞著。”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驚擾了殿內的亡魂,尾音卻微微發顫,帶著一種長期壓抑出的沙啞。
二十歲的年紀,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可他眉梢眼角的疲憊,卻像積了十幾年的雪,化不開也抖不掉。
從九歲被董卓推上皇位開始,他見過的“意外”太多了:少帝被毒殺時七竅流血的慘狀,王允被亂兵砍殺時散落的白發,還有長安宮城破時,宮娥們投井前那絕望的撲通聲,聲聲都砸在他心上。
如今這行尸,是真的會吃人、會傳染的惡鬼,不是誰編造的謊言,這不過是又一場噩夢的開始,連醒來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
周平的手頓了頓,解剖刀在銅盤里輕輕一放,“當啷”一聲脆響,在這死寂的殿里格外刺耳,像敲在人心上的喪鐘。
他捧著竹簡走近,聲音壓得幾乎貼在地面,帶著哭腔:“陛下,尸身頸間的‘銅符’確是疫病異變,黑血、白毛都是癥狀……只是屬下在尸身腋下發現了針孔,里面的硫磺粉,和韋端商號里的貨色一模一樣。”
他頓了頓,指尖劃過竹簡上的批注,墨色字跡被他的指溫焐得微微發潮,卻暖不了這刺骨的寒意:“而且這具尸身的腐爛速度異于尋常,比前幾日貧民窟的尸體快了近一倍,像是被人用藥物催過——可就算沒人催,這行尸也是真的會活過來的啊!屬下用銀針試過,尸身經脈里有殘留的桐油廢料,是軍械庫才有的東西,這不是自然疫病的樣子啊……”
劉協慢慢抬起頭,目光掃過竹簡上的圖譜,指尖懸在半空,終究還是收了回來,像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希望。
他太清楚“人為催腐”意味著什么。
從初平三年李傕、郭汜作亂開始,他見過太多借“天災”行“人禍”的把戲:蝗災時豪強糧倉里堆積如山的糧食,戰亂中世族子弟冒充亂兵劫掠的刀光,如今這行尸,是真的能毀掉一座城的災難,卻被他們當成了謀利的工具,而他和這滿城流民,都是待宰的魚肉。
“韋端他們……是想讓洛陽亂起來。”他輕聲說,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了然,“亂起來,他們囤積的硫磺、藥材就能翻倍漲價;亂起來,曹操、袁紹那些人就有借口帶兵入城,把朕這天子,當成新的籌碼。”
他拿起案幾上的急報,封泥在指尖簌簌碎裂,像他早已破碎的底氣:“你看,曹操的奏疏已經到了,說要‘入洛護駕’,和當年李傕說‘勤王’的語氣,一模一樣,連虛偽的溫柔都懶得裝了。”
周平沒敢接話,只是從藥箱里取出一株干枯的草藥,葉片邊緣已經發黑發脆,輕輕一碰就掉渣,像極了這風雨飄搖的漢室,風一吹就散。
“遼東傳來的‘驅尸草’能緩疫毒,可洛陽藥鋪的存貨全被袁家的人收走了。
屬下讓小醫官去民間打聽,連城郊的藥農都說,最近總有人夜里偷挖草藥,挖走了就往城北運——那邊是張喜的塢堡方向。
他們還說,偷藥的人帶著并州口音,腰里掛著韋端商號的銅牌,像一群餓狼,連草根都不放過……可沒有藥,被行尸咬過的人根本撐不過三日,昨日城西就有戶人家,兒子變成行尸后,爹娘眼睜睜看著他啃死了妹妹,最后只能自己舉刀……”
“嗯。”劉協應了一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這雙手曾在長安宮城的廢墟里撿拾過燒焦的典籍,那些竹簡上的“仁義道德”被火烤得蜷曲,像一條條絕望的死蛇;曾在逃亡路上接過董承遞來的半塊凍餅,餅上還沾著董承的血,是為了護他被流矢擦傷的,那血的溫度,至今還能在掌心感覺到;也曾在李傕的刀斧下顫抖著寫下罪己詔,詔書上的每一個字都像在抽他的血,抽干了他所有的少年意氣。
如今連幾株救命的草藥,都成了別人手里的籌碼,他這個天子,連阻止行尸橫行的辦法都沒有,這世道是真的要爛透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在案幾上輕輕點了點,帶著一絲近乎脆弱的懷念,聲音低得像要碎在風里:“前幾日收到徐州的消息,說劉備在小沛收容流民,還開了藥舍給百姓治病。”
語氣里的悵然像化不開的濃霧:“他倒是……總能在亂里找到生機。當年在平原,他也是這樣,哪怕自己糧草不足,也肯分粥給流民,眼里沒有那么多算計,只有點……人味兒。”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著,眼眶忽然紅了:“朕還記得他在洛陽時的樣子,穿著粗布衣裳,站在朝堂的角落里,卻比那些錦衣玉食的大臣更像個漢子。”
“見了朕,不卑不亢,眼神里沒有把朕當傀儡的輕蔑,只有點……共經亂世的惺惺相惜。可如今,連這點暖意,都隔著千山萬水,連他或許都不知道,洛陽的行尸是真的會吃人啊……”
周平愣了愣,沒想到陛下會突然提起劉備,更沒想到語氣里會有這樣深的酸楚。
他聽太醫院的老醫官說過,這位中山靖王之后曾在洛陽待過,因討伐黃巾有功被封為縣尉,后來得罪了督郵才棄官而去,是個硬氣卻也落魄的人。
“聽說劉使君仁德,在徐州頗得民心。”周平順著話頭說,聲音里也帶了點哽咽?
“若是他在洛陽,或許……或許能不一樣,至少不會眼睜睜看著行尸把人拖走……”
“或許也無濟于事。”劉協苦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笑意里全是化不開的苦澀,像含了滿口的黃連,“洛陽不比小沛,這里的水太深,豪強世族盤根錯節,連空氣里都飄著算計的味道,不是單靠仁德就能撐住的。”
他想起劉備當年在洛陽時的樣子,那股坦蕩的銳氣像冬日里的陽光,哪怕微弱,也讓人覺得暖。可亂世里,銳氣往往最容易被碾碎,就像長安宮墻的磚瓦,看著堅硬,終究抵不過亂兵的沖擊,碎得連痕跡都留不下。
“他現在在小沛也好,離這泥潭遠些,至少能護住一方百姓,不像朕……連宮墻外被行尸追咬的流民都護不住。”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卻重重砸在人心上。
他對侍立在旁的小黃門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怕被誰聽出了他的軟弱:“去告訴董將軍,讓他派人去韋端的商號‘借’些硫磺,就說宮里熬防瘟湯藥要用,硫磺能燒退行尸,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
“借”字說得格外重,尾音卻微微發顫——他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沒有兵權做底氣,“借”和“求”沒什么兩樣,就像當年在長安,他求李傕放糧賑災,得到的只有“宮中有糧,何需問外”的嘲諷,轉頭卻看到李傕的士兵在宮門外分食民女的尸體,那血腥味,至今想起都讓人作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小黃門剛走到簾邊,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董承掀簾而入,甲胄上的雪沫還沒化,暗紅色的血漬順著甲片縫隙往下滴,在青磚上洇出細小的血珠,像一朵朵絕望的花。
他單膝跪地時,膝蓋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人心頭發顫:“陛下!韋端的家丁在城南燒流民棚,說要‘燒盡邪尸疫源’,流民被燒了棚子,抱著孩子往朱雀門沖,張喜的人卻在城門口架起了刀盾,說‘嚴防邪尸混入’,已經傷了十幾個流民了!更糟的是,剛才有具行尸沖破了棚子,咬傷了兩個孩子,那血……那血是黑的啊陛下!”
他說話時胸口劇烈起伏,玄色披風下露出的左臂纏著滲血的布條,布條已經被血浸透,隱約能看到里面外翻的皮肉,觸目驚心。
作為從長安一路護駕過來的舊部,董承身上總帶著股并州軍的悍氣,哪怕如今兵力不足,面對豪強也不肯低頭。可此刻他的聲音里,除了憤怒,更多的是無力的焦灼,像困在籠中的野獸:“屬下請命,帶帳下親兵去沖開城門,把流民接進來!再拖下去,行尸就要追上來了,那些百姓會被活活咬死的!”
“張喜那老東西就是故意的,他的人在城門口喊‘流民都是邪尸同黨’,這是逼著流民嘩變啊!剛才屬下在半路看到,有個流民孩子被家丁推搡,掉進了結冰的水溝里,連哭喊聲都沒了……那孩子才那么小啊,陛下!連件像樣的棉衣都沒穿,要是被行尸發現……”
劉協看著董承胳膊上的血跡,喉結滾動了幾下,眼眶忽然有些發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忍著沒掉下來。
他記得興平二年的冬天,也是這樣冷的天氣,董承背著他在長安城外的亂葬崗躲避追兵,后背被流矢擦傷,血凍成了冰碴也不肯停下。
那時董承喘著氣說:“陛下,臣這把骨頭還能擋幾箭,您可千萬不能有事,漢室不能沒有您。”
可如今,這漢室的最后一點火苗,快要被這亂世的風雪和橫行的行尸一起澆滅了。
這位外戚將軍的忠誠像塊硌人的石頭,堅硬,卻也容易被棱角所傷,而他這個天子,連護著這塊石頭的力氣都沒有。
“不能硬來。”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怕被誰聽出了他的軟弱。
“張喜就是等著咱們動手,只要你的人一動,他就敢喊‘董承勾結流民叛亂’,到時候曹操在潁川的兵、袁紹在孟津的兵,就都有理由進城,把這洛陽城,變成他們新的戰場。”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青灰的霧氣中隱約能看到宮墻的輪廓,像一道冰冷的囚籠:“你去把北宮墻外的空地騰出來,宮里還有三倉存糧,先給流民熬粥取暖。告訴他們,朝廷在查邪尸的事,絕不會讓他們白白送死。朕……朕欠他們的已經太多了,更不能讓他們死在行尸嘴里。”
董承愣住了,顯然沒想到陛下會做這個決定。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看到劉協眼底的堅持——那是一種被亂世磨出來的隱忍,比憤怒更有分量,也更讓人心疼。
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重重點頭:“屬下遵命!只是……存糧給了流民,宮里的人……”
“宮里有炭火就夠了。”劉協打斷他,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只是指尖微微發白,用力攥著拳頭,指甲嵌進肉里。
“朕是天子,總不能看著子民凍死在城外,更不能看著他們被行尸啃食。當年在長安,若不是有百姓偷偷送來麥飯,朕早就餓死在逃亡路上了。那個送麥飯的老婦人,后來被李傕的士兵打死在宮門外,尸體掛了三天,連野狗都不肯放過……朕到現在都記得她的樣子,記得那麥飯的香味,帶著點泥土氣,卻是朕這輩子吃過最暖的東西……”說到最后,他的聲音終于忍不住發顫,眼淚終究還是掉了下來,砸在案幾上,洇開一小片水漬。
董承眼眶一熱,低頭應了聲“是”,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轉身時腳步都穩了些,他知道陛下這是在擔心他,這份亂世里的微薄暖意,像寒夜里的一點星火,足夠讓他再多撐一陣子。
走出偏殿時,他看到幾個小黃門正抱著炭火盆往流民聚集的北宮墻趕,炭火的紅光映在他們凍得發紅的臉上,像一點微弱的希望,雖然渺茫,卻終究是亮著的,哪怕下一秒就會被風雪和行尸一起吞噬。
董承走后,殿里的寂靜更甚。
周平繼續用銀針探查尸身的血管,青黑色的血液在針孔處凝結成塊,像細小的墨石,透著絕望的顏色。
劉協望著窗外,青灰的尸霧已經漫到了宮墻根,把朱紅色的宮墻染成了灰黑色,像被血浸泡過一樣,觸目驚心。
遠處的朱雀門方向,濃煙還在往上冒,隱約能聽到“燒死邪尸”的喊叫聲,混著孩子的哭嚎和行尸低沉的嘶吼,像一把鈍刀在反復切割著空氣,切割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疼得喘不過氣。
他忽然對周平說,聲音輕得像夢囈,帶著濃濃的鼻音:“你知道嗎?興平元年長安大旱,李傕的兵把宮里的馬都殺了充饑,宮人餓極了,就去御花園挖野菜。有個老宮娥,姓趙,頭發都白了,把挖到的半筐薺菜全給了朕,自己卻餓死在假山后面。”
他笑了笑,笑意卻沒到眼底,只有一片荒蕪的悲涼,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掉:“那些野菜帶著泥土腥味,梗子又硬,可卻是朕吃過最香的東西。后來朕讓人去埋她,只找到一件破爛的青衣,里面裹著幾塊石頭——野狗把她的尸體拖走了,連個全尸都沒留下……”
他頓了頓,指尖摳著案幾的裂紋,木刺扎進肉里,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
“可現在……連讓子民喝口熱粥、少幾個被行尸咬的人,都要看別人的臉色。韋端的商號里堆著成山的糧食,張喜的塢堡里囤著夠全城人吃半年的藥材,他們卻看著流民凍死餓死、被行尸追咬,還要說‘這是防邪尸’,他們的心,是石頭做的嗎?是鐵做的嗎?……”
周平停下手里的活,眼圈通紅,別過頭去不敢看陛下。
他聽說過陛下在長安的遭遇:被李傕軟禁時,一日三餐都是餿掉的米飯,連喝口熱水都要看太監的臉色;逃亡路上,連御寒的衣物都湊不齊,董承把自己的披風脫給他,自己凍得嘴唇發紫;如今回到洛陽,宮城還是殘破的,斷壁殘垣間長滿了野草,權力還是空懸的,世族豪強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連橫行的行尸都比他這天子有“威懾力”。
他不是懦弱,只是被十幾年的顛沛磨去了外露的鋒芒,把所有的掙扎都藏在了平靜之下,像冬日凍在冰層下的水,看著不動,底下卻在暗流涌動,每一次涌動都帶著刺骨的疼,疼得讓人想哭。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小黃門掀簾稟報:“陛下,太尉楊彪、司徒趙溫、太仆韓融、車騎將軍楊奉,還有伏執金吾求見。”
劉協捏緊藥碗,指尖泛白——這些都是建安元年留在洛陽的重臣,有一路護駕的老臣,有手握部分兵權的將領,也有世族出身的官員,此刻齊聚,怕不是為流民,就是為曹操的奏疏,或是……殿里這具藏不住的尸身。
“讓他們進來。”
簾子再次掀開,冷風裹著雪沫子涌入,為首的楊彪須發皆白,錦袍上沾著不少泥點,顯然是從城外趕來;趙溫緊隨其后,手里攥著一卷竹簡,臉色凝重;韓融凍得嘴唇發紫,雙手攏在袖中,卻仍挺直了脊背;楊奉一身鎧甲未卸,甲片上還沾著暗紅的血漬,腰間佩劍的劍鞘上,赫然掛著半塊被咬爛的布條——像是剛和行尸纏斗過;伏完穿著執金吾的官服,目光掃過殿中央的白布尸身,眉頭瞬間皺緊。
幾人齊齊躬身行禮,楊彪的聲音先響起,帶著老臣的沉重:“陛下,臣等方才在城外查看流民安置處,見北宮墻外雖支了粥棚,可流民太多,粥少人多,已有老弱凍餓暈倒。
更要緊的是,方才楊將軍在城西發現,有數十具行尸被人引著往北宮方向來,像是……有人故意驅趕。”
楊奉上前一步,聲音帶著武將的粗糲:“陛下!那些行尸頸間都有銅符,和之前城外發現的一樣!末將懷疑是韋端或張喜的人干的——他們怕陛下真把流民護住,斷了他們囤積藥材、糧食的財路,竟想用行尸沖散流民,甚至……沖進宮里!”
趙溫這時展開竹簡,語氣急切:“陛下,這是臣剛收到的密報,曹操已派曹洪率五千兵馬往洛陽來,說是‘護駕’,可沿途已接管了孟津的渡口——袁紹在孟津的兵見曹兵來,竟退了十里,顯然是不愿與曹操為敵!照這個速度,曹兵三日內就能到洛陽!”
伏完眉頭緊鎖,補充道:“陛下,臣方才在宮門處看到,韋端的家丁在暗中監視流民,還和曹洪派來的斥候接觸——他們怕是早就和曹操勾連好了,就等曹兵進城,借‘清剿尸患’的由頭,把陛下您……”
他沒說下去,可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曹操是要借著護駕的名義,把劉協徹底控制在手里。
劉協扶著楊彪胳膊的手微微一頓,指尖的力道不自覺地松了幾分——方才心里涌起的那點決絕,像被殿外寒風刮過的火星,此刻才顯露出底下“無兵無權”的冷硬現實。
他垂眸看著楊彪錦袍上的泥點,那是老臣在流民堆里奔走的痕跡;又掃過楊奉甲胄上的血漬,那是武將與行尸拼殺的證明,可他比誰都清楚,這些“痕跡”背后,是他們捉襟見肘的實力。
“擬詔斥責曹操……”劉協剛開口,就被趙溫的話打斷,老臣捧著竹簡往前半步,聲音壓得更低:“陛下,詔書易擬,可信使難出啊!如今洛陽四門,張喜守朱雀門,韋端的人把白虎門,只剩北門歸楊將軍管控,可北門之外全是曹操的斥候,信使走不出三十里,必被截殺!”
韓融也跟著嘆氣,語氣里滿是無奈:“流民那邊,老臣愿再去安撫,可粥棚的糧米撐不過黃昏了。方才清點糧倉,三倉存糧已分出去大半,剩下的不夠宮里與士兵兩日之需——若再分,明日連熬粥的米都沒了,到時候流民餓極了,不用行尸沖,自己就會亂起來。”
楊奉攥緊佩劍,指節發白:“陛下,末將愿帶部下去城西攔行尸!可士兵手里的刀半數是銹的,箭矢每人只夠三支,硫磺更是稀缺——昨日董將軍去韋端商號‘借’硫磺,韋端不僅不給,還放話要陛下拿北宮銅器換,那是先帝留下的祭器啊!”
伏完也皺著眉補充:“臣麾下執金吾滿打滿算只有兩百人,要守北宮數道宮門,還要嚴查奸細,實在分身乏術。
方才臣在宮門處看到,韋端家丁與曹洪斥候接觸時,手里拿著的竟是去年宮里遺失的兵符碎片——他們早就摸透了咱們的兵力,就等著看咱們耗死在這洛陽城!”
幾句話像冰錐,狠狠扎進劉協的心里。
他踉蹌著退了兩步,后背撞到案幾,案上的藥碗晃了晃,剩下的藥汁全灑在青磚上,濺起的水花很快涼透,像他瞬間冷下去的心。
他看著眼前的大臣,他們眼底的憂心、憤怒,漸漸變成了和他一樣的無奈。
楊彪垂著頭,白發在炭火微光里泛著冷光;趙溫手里的竹簡被攥得變了形;楊奉咬著牙,卻再沒說一句“愿往”——他知道自己的兵,根本扛不住。
劉協的目光又落回殿中央的白布尸身,那具被人為催腐的尸身,像極了這被權臣與災禍纏困的漢室。
他想起興平二年董承背著他逃亡時說的“漢室不能沒有您”,可現在他才明白,沒有兵力支撐的“天子”,連護住身邊人都做不到。
“朕……知道了。”他輕聲說,聲音里的堅定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深深的疲憊,“趙司徒,詔書先不擬了;楊將軍,你不用去城西了,守好北門,別讓行尸闖進來就好;韓太仆,流民那邊,把剩下的糧米分了,能撐一時是一時;伏執金吾,宮門守衛……盡力就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楊彪身上,聲音輕得像嘆息:“楊太尉,韋端要北宮銅器換硫磺……你去庫房看看,挑幾件不打緊的,先換些硫磺回來吧。祭器雖重,可眼下……先保住活著的人,更重要。”
楊彪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震驚:“陛下!那是先帝祭器,怎么能給韋端那奸商?!”
“那你說,朕能怎么辦?”劉協忽然提高了聲音,眼底泛起紅絲?
“看著士兵拿銹刀砍行尸?看著流民餓極了互相爭搶?看著曹兵進城,把朕和你們都當成棋子?”
他的聲音又漸漸低下去,帶著無盡的悲涼:“祭器沒了,日后或許還能找回來;可人死了,流民死了,士兵死了,這漢室……就真的回不來了。”
楊彪看著他眼底的紅絲,張了張嘴,終究還是重重嘆了口氣,躬身應道:“老臣……遵旨。”
幾位大臣再次行禮告退,走出偏殿時,冷風裹著雪沫子吹得他們脊背發涼。
殿內,劉協獨自站在案幾旁,看著青磚上的藥漬,像一灘凝固的血。
周平走上前想收拾,卻被劉協攔住。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劃過青磚上的藥漬,聲音輕得像夢囈:“周醫官,你看,連藥都涼了……這洛陽城,這漢室,是不是也……涼了?”
周平沒敢接話,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看著這位年輕的天子,在空蕩蕩的偏殿里,像一座快要被風雪壓垮的孤碑。
殿外的風更緊了,行尸的嘶吼和百姓的哭嚎聽得愈發清晰。
炭火盆里的火苗不知何時又弱了下去,只余下一點微弱的光,在青灰的尸霧里,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