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宮
銅燈的燈芯爆出一串火星,將帳內的陰影劈得支離破碎。
袁紹捏著遼東銅符的指節已泛青黑,符面陰刻的“袁”字被冷汗浸得發亮,像一塊凝結的血疤。
案角那箱遼東特產的海東青羽毛沾著未干的蠟油,雪白羽管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仿佛在無聲訴說著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帳外風雪拍打著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與帳內壓抑的怒火形成詭異的共鳴。
“廢物!一群廢物!”袁紹猛地將銅符拍在案上,符面與玉鎮紙碰撞的脆響里帶著壓抑的怒火。
“柳毅的舊部在溫縣被張楊的人抓了活口!剛才斥候回報,那蠢貨竟在刑房里喊出‘奉袁紹令’!”
他抽出腰間環首刀,刀背重重砸在案角,震得竹簡散落一地,公孫度那封“黑風口破倭國邪尸三千余”的密信赫然在列。
“這老東西在信里寫什么‘青灰膚、頸懸銅符’,轉頭就讓柳毅的人戴著同款銅符招搖過市!他說‘唯斬首焚身可破邪尸’,卻讓我的人被張楊抓去當活口——這就是他所謂的‘北疆安定’?!”
沮授彎腰撿起密信,指尖點著“附殘肢圖與符咒拓片為證”的字樣,眉頭緊鎖如深谷:
“主公請看,他畫的邪尸爪痕拓片與張角符印極似,當時屬下就覺得蹊蹺。如今溫縣抓到的活口頸間銅符,紋路竟與拓片分毫不差!公孫度一邊說‘破倭國邪尸’,一邊讓麾下死士戴同款符印,這分明是借邪尸之名行構陷之實!”
他翻到信中“購硫磺萬斤、良馬二十匹”的段落,羊皮紙邊緣因他用力而微微發皺。
“他說‘非求援,實因邪祟非一地之患’,可我們按他的要求送了三千斤硫磺,轉頭就出現在溫縣的刑房證物里,還驗出遼東腐骨草的痕跡!更令人心驚的是,斥候剛從漁陽傳回消息,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已進駐那里,離右北平糧倉不足百里,他們軍中竟也出現了同款銅符!”
“公孫瓚?”袁紹眼神驟然銳利如刀,刀鋒挑起案上一卷剛送到的塘報,“他倒會趁火打劫!”
帳外傳來甲胄拖地的沉重聲響,審配被兩個親衛架著進來,玄色披風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在地面積起一小堆碎玉般的冰晶。
他胸前的甲胄已被鮮血染紅,暗紅的血漬順著甲片縫隙蜿蜒而下,在衣襟上洇出猙獰的紋路。
剛站穩便劇烈咳嗽,咳出的血沫濺在密信上,將“暫保國門無虞”幾個字暈成一片模糊的暗紅:
“主、主公……黃河渡口兵變擴大了!那幾個屯長的家眷里,竟有三個是董承安插的細作!她們抱著孩子跪在營前,當眾喊出‘渤海灣尸身是袁軍所拋’,現在五千兵里有一半在喊‘反戈誅奸’……”
他指著自己左臂的箭傷,傷口邊緣泛著詭異的青黑,像被墨汁浸染的布條
“醫官說,箭鏃上的毒素與公孫度信里描述的‘邪尸黑血’特征一致!但劑量更烈,顯然是改良過的——這分明是公孫度給了公孫瓚,借他的手來殺我們的人!”
逢紀忍著肩頭的劇痛,從散落的竹簡中撿起另一卷賬冊,小心翼翼地展開:“主公息怒,公孫度在信里寫得懇切,說‘硫磺、桐油消耗甚巨,遼東庫存已空’,還許以‘遼東海鹽加倍抵賬’。
屬下當時驗看過他附的殘肢圖,青灰膚、頸懸符的特征確實詭異,便以為真是邪尸作亂……”
他話音未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的血絲滴在“忠烈碑刻‘袁公援邊’”幾個字上,像給這虛偽的承諾打上血色烙印
“現在看來,所謂的‘忠烈碑’根本是誘餌,他要的戰馬、硫磺全成了對付我們的利器!而且曹操那邊也動了——夏侯淵帶三千精兵駐進潁川,正借著‘收治邪尸流民’的名義收攏洛陽逃民,還當眾焚燒帶銅符的‘殘骸’,那些銅符……與溫縣活口的符紋一模一樣!”
“曹操也動了?”袁紹冷笑一聲,指尖點著許攸剛從海東青羽管里抽出的細絹洋流圖,絹布上的墨跡還帶著潮濕的褶皺
“公孫度在信里標‘尸身漂向潁川’,實際洋流卻通向江東——他算準了曹操會借尸身做文章!夏侯淵在潁川擺‘防疫營’,無非是想清點尸身、拿著銅符去陛下那里參我一本!”
許攸從帳外匆匆走入,玄色錦袍上沾著未化的雪漬,仿佛剛從風雪中穿行而來。
他手里捧著一卷塘報,臉色凝重如結了冰的河面:“主公,剛收到洛陽外圍的密報!說城南貧民窟的哭聲已經持續三日,昨夜宮城方向隱約有火光,卻沒有任何官文傳來。
按規矩,洛陽每日需發平安火,可昨夜的平安火只燒了半個時辰就滅了——這不合常理!”
他將塘報攤在案上,上面畫著簡單的火情示意圖,火焰的輪廓被圈成刺目的朱砂色
“更可疑的是,我們安插在司隸校尉府的人,本該今日傳回消息,卻至今杳無音信,連信鴿都沒放飛一只。
而曹操從徐州調了臧霸的精銳進駐濟北,離青州邊境僅五十里,名為‘防江東尸患’,實則逼我們兩線設防!”
“洛陽……”袁紹的目光落在輿圖上洛邑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銅符上的紋路
“公孫度在信里說‘北疆安定,于袁公北拒公孫瓚亦有利’,轉頭就給公孫瓚送毒箭、給曹操送借口,自己躲在遼東收漁利!他算準了我們要應對南北夾擊,就沒空追查洛陽的動靜!”
沮授忽然指著密信上的符咒拓片,聲音壓得極低:“主公請看,這符咒倒過來細看竟是‘袁’字變體!
公孫度故意在信里提‘頸懸銅符’,就是要讓天下人看到銅符就想起邪尸,看到邪尸就想起這信里的描述——最后把賬全算到我們頭上!而洛陽那邊的異常,恐怕正是有人在按這個劇本演戲!”
帳外風雪愈發狂暴,親衛長捧著一只凍僵的信鴿闖進來,鴿爪上系著的竹簡沾著暗紅的冰碴,像凝固的血珠。
袁紹展開竹簡,上面只有潦草的“糧斷,速……”三個字,墨跡被血污糊住,最后一筆拖得極長,仿佛是送信人在最后時刻拼盡氣力劃出的求救信號。
“這是洛陽眼線的信鴿,按路程算,本該三日前就到。”袁紹指尖捻著竹簡上的血跡,觸感冰涼而粘稠
“公孫度在信里說‘洛陽驛道已疏通,信使可暢行’,可斥候回報,往洛陽的官道上,每隔十里就有一具信使尸體,脖子上全掛著他信里描述的銅符——這不是意外,是有人在按圖索驥地滅口!”
審配突然劇烈喘息起來,指著密信上的一個標記,聲音嘶啞如破鑼:“主公看這里!公孫度標注的‘洛陽世族糧倉位置’,和我們安插的眼線回報的位置偏差了半里!董承燒的貧民窟,正好在這兩個位置中間——他故意給錯情報,讓董承的火攻誤傷流民,把禍水引向‘亂兵焚城’!那些流民的尸體,怕是又要被戴上銅符,說成是我們煉的邪尸!”
許攸臉色驟變,急聲說道:“主公,若洛陽真的失控,曹操定會以‘護駕’為名入洛!他的夏侯淵部已在陳留集結,離洛陽不過三日路程,一旦讓他搶先控制陛下……”
“他敢!”袁紹厲聲打斷,將那箱海東青羽毛狠狠掃到地上,雪白的羽管摔得粉碎,羽毛紛飛如雪
“傳信給董承,讓他死守宮門,許以‘平定后封萬戶侯’!告訴他曹操才是亂臣賊子,若放曹操入洛,他第一個死無葬身之地!”
他轉向許攸,眼神銳利如刀
“子遠,你立刻去青州,讓袁譚從北海調兵,沿濟水西進,擺出要入洛‘助剿’的架勢,牽制曹操的兵力!”
沮授上前一步,沉聲諫言:“主公,公孫度貪婪成性,公孫瓚急功近利,曹操多疑狡詐,三人看似聯手,實則各懷鬼胎。
我們可將計就計:給公孫度送一批摻了硝石的硫磺,告訴他‘此乃秘制防毒硫磺’,讓他用這硫磺煉毒時自曝行蹤;再把他‘以海鹽抵賬’的話散播出去,烏桓部落最缺鹽,定會去找公孫度討要,讓他首尾難顧!”
他指向輿圖上的右北平
“北邊讓麴義帶先登營死守糧倉,佯裝糧庫空虛引白馬義從深入,再派高覽截斷他們的糧道——公孫瓚的騎兵不帶輜重,斷糧十日必退!”
逢紀忍著傷痛補充道:“主公,曹操那邊可放出消息,說‘公孫度已將黑血秘法獻給袁紹’,再讓陳琳寫檄文,痛斥曹操‘私藏尸身、構陷忠良’,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輿論戰上。
至于洛陽的眼線,可派死士喬裝成流民潛入,若宮城真有異動,就放火為號,我們再以‘救駕’為名進軍!”
袁紹點頭冷笑,環首刀在掌心轉得飛快,刀鋒映著他眼底的厲色:“就這么辦!傳信給公孫度,說‘硫磺已備,需先見黑風口邪尸首級為證’!告訴他‘袁公援邊’四個字不是那么好刻的,想拿我的物資,就得拿他的遼東守將印來換!”
他看向審配,語氣稍緩
“正南,你帶傷坐鎮鄴城,務必鎮壓兵變,把董承細作的口供公之于眾,讓士兵們知道誰才是幕后黑手!”
審配掙扎著挺直身體,甲胄碰撞發出鏗鏘的聲響:“主公放心!屬下就是死,也不會讓軍心渙散!”
“公與,你立刻擬檄文,把公孫度的邪尸拓片、銅符對比圖全抄上去,再加一句‘公孫度私通公孫瓚、濫殺倭人冒功’,讓天下人看看這老東西的真面目!”
袁紹的目光掃過帳內眾人,聲音沉穩有力
“另外,讓田楷在渤海灣布防,若孫策那邊查到尸身,就把公孫度給的假洋流圖送過去,告訴他‘此乃公孫度嫁禍之計’——讓江東猛虎去咬遼東老狐貍!”
帳內的銅燈忽明忽暗,映著眾人凝重的臉色。
散落的密信、染血的塘報與破碎的羽毛混在一起,像一張被層層拆解的毒網。
沮授正在奮筆疾書,檄文上的字跡力透紙背;逢紀忍著傷痛核對糧道地圖,指尖在兗州邊境重重一點;許攸已披上蓑衣,正快步走向帳外,準備奔赴青州;審配靠在案邊喘息,目光卻死死盯著黃河渡口的布防圖。
突然,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渾身是雪的斥候滾下馬背,連滾帶爬地沖進帳內,聲音因恐懼而顫抖:“主、主公!洛陽……洛陽方向傳來消息,說宮城失陷了!太醫院的醫官全被抓了,德陽殿夜夜傳出哭聲,有人看到……看到宮墻上掛著戴銅符的尸體,像、像公孫度信里描述的邪尸!”
“什么?!”袁紹猛地攥緊拳頭,指節發白,銅符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痕。
斥候從懷中掏出一塊染血的絹布,上面是洛陽眼線用鮮血寫的最后幾個字:“黑血入洛,帝危”。
絹布邊緣還沾著一點青灰色的粉末,與公孫度信里描述的邪尸殘骸特征完全一致。
沮授臉色驟變:“主公,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公孫度故意讓洛陽出事,引我們分兵,好讓公孫瓚和曹操趁機進攻!”
袁紹望著絹布上“帝危”二字,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他知道,此刻若出兵救駕,正中公孫度下懷;可若坐視不管,將來必被冠上“見死不救”的罪名。
帳內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銅燈的噼啪聲和帳外的風雪聲交織在一起。
“傳我命令。”
袁紹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讓顏良帶五千精兵,打著‘送醫官入洛’的旗號,進駐洛陽外圍的孟津渡口,只守不攻,靜觀其變。告訴顏良,若曹操敢入洛,就燒了他的糧道;若董承能護駕,就送一批藥材過去——我們要做那個最后收拾殘局的人!”
他將染血的絹布狠狠拍在案上
“至于公孫度,給他送‘硫磺’的車隊立刻出發,讓死士沿途留下記號,引烏桓人去‘截胡’——我要讓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帳外的風雪漸漸平息,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
袁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冷冽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更加清醒。
遠處的軍營傳來整齊的號角聲,那是麴義的先登營正在開拔;渤海灣方向隱約傳來戰船的鼓聲,田楷已按計劃布防;青州的信使快馬加鞭,袁譚的軍隊即將沿濟水西進。
他低頭看向掌心的遼東銅符,符面的裂縫里滲出暗紅液體,在燭火下緩緩蠕動,像一條嗜血的小蛇。
公孫度的算計、公孫瓚的騎兵、曹操的精兵、洛陽的亂象,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又似乎都在脫離掌控。
那些被拋入渤海灣的尸身、洛陽宮墻上的銅符尸體、白馬義從箭鏃上的黑血,正沿著無形的棋盤蔓延,將所有人都卷入這場血棋之中。
“這場游戲,才剛剛開始。”袁紹低聲說道,環首刀歸鞘的脆響在帳內回蕩。
帳外的朝陽刺破云層,將金色的光芒灑在鄴宮的城墻上,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與陰謀。
洛陽的烽火已起,而鄴城的棋局,才剛剛落下關鍵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