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意不是來自高地的冷風，而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圓心看著京云洲的側臉，他對著文七先生吐出“入一股嗎”時，語氣平淡得像問今晚吃不吃粥，眼底卻沉著碾碎一切的冷靜。山下鎮子的哭嚎混亂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反襯得他這話語里的血腥味更加濃重。

文七先生臉上的肌肉細微地抽搐了一下，那點常年掛著的溫潤面具裂開一絲縫隙，露出底下真實的驚悸。他喉結上下滾動，半晌，才擠出一個干澀的笑：“京爺……說笑了。沈記的事，鄙人……鄙人如何插得上手……”

“先生插不上，”京云洲截斷他，目光依舊落在山下那輛載著王掌柜的囚車上，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釘進人耳朵里，“但先生背后那位‘貴人’，插得上。”他緩緩轉過頭，看向文七先生，“沉船的消息，提前三天放給通判的對家。壓價吃進陳絲的本錢，我出七成，貴人出三成。利，對半分。”

文七先生呼吸驟然急促，眼神劇烈閃爍，像是在權衡一座金山和刀山哪個先砸下來。冷汗從他額角滲出，迅速被冷風吹干。

京云洲不再逼他，耐心地等著，仿佛只是給了他一個選擇曬太陽還是淋雨的機會。

許久，文七先生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肩膀垮下去半分，聲音啞得厲害：“京爺……究竟想要什么？”他不再掩飾那份恐懼，“不只是錢吧？”

“我要一條路。”京云洲回答得極快，顯然早已思慮周全，“一條能把‘藥’，安安穩穩送進該送的地方，也能把該換的東西，平平安安拿出來的路。名字，掛在你或者貴人名下任何一家不起眼的商行都行。”

文七先生瞳孔猛地一縮，瞬間明白了。這獵人要的根本不是一次性的橫財，他要的是一張能穿梭于兩地、甚至……直達天聽的護身符和運輸網！用沈記的生絲利益，換一條暢通無阻的血管！

這胃口……大得吞天！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被什么東西堵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拒絕？他敢嗎？眼前這個人，翻手間就能讓盤踞多年的地頭蛇連根拔起，甚至能精準預測一場“意外”的沉船！答應？這背后的干系……

京云洲忽然笑了一下，極淡，卻讓文七先生汗毛倒豎。“先生不妨回去，把我的話，原封不動轉告貴人。”他語氣甚至稱得上“體貼”，“我相信，貴人會比先生……更懂怎么選。”

文七先生臉色灰敗，最終，極其艱難地拱了拱手，一個字沒說，轉身幾乎是踉蹌著下了高地，那輛青幔馬車很快載著他消失在山道盡頭。

高地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呼嘯的山風和山下隱約傳來的、即將平息下去的混亂余音。

京云洲這才真正轉過身，目光第一次落在圓心身上。

圓心下意識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樹干。她看著他，像看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不，比陌生人更可怕。陌生人至少可知，而他，是深淵本身。

“怕了？”他問。同樣的問題，和之前無數次一樣，但這一次，語氣里沒有任何試探或嘲諷，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經過淬火后的硬度。

圓心嘴唇哆嗦著，想說不怕，想維持那點可憐的自尊，但牙齒磕碰的聲響出賣了她。她看著他一步步走近，陰影將她完全籠罩，那身粗布袍子也掩不住他周身散發出的、近乎實質的壓迫感。

他抬起手。

圓心猛地閉上眼，瑟縮了一下。

預想中的觸碰沒有落下。那只手越過她，從她身后的樹干上，拈下了一片枯黃的葉子。指尖一捻，葉子碎成齏粉，被風吹散。

“這點風雨就怕，”他聲音貼著她頭頂響起，氣息冰冷，“怎么跟著我往下走？”

圓心猛地睜開眼，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沒有溫度，沒有情緒，只有一片荒蕪的、卻又燃燒著某種可怕執念的曠野。

“往下……走去哪？”她聲音發顫，幾乎聽不見。

京云洲的目光掠過她，投向更遠處，隴州府的方向，甚至更遠，遠到目光無法抵達的、屬于權力和鐵血的核心。

“去能把‘廢鐵’賣出黃金價的地方。”他回答，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去會會那些，真正定價的人。”

他不再看她，轉身朝著下山的路走去。

“走了。”

沒有半分遲疑。

圓心看著他那道融入晨靄的、挺拔卻孤絕的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山下那片被他一手攪起又即將拋在身后的廢墟。

她狠狠抹了一把臉，擦掉那點不爭氣的濕意和冰涼的恐懼，指甲掐進掌心，刺痛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

然后，她邁開凍得發麻的腿，跟了上去。

腳步踉蹌，卻一步未停。

不是走向安寧，而是奔向更深、更未知的風暴眼。

她撿到的哪里是什么廢柴。

這是一把淬了劇毒、注定要捅破天的匕首。

而她，握住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