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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起“活”下去

孫掌柜那輛青布馬車碾過黃土路的轍印還沒被風吹平,圓心心里的驚濤駭浪也沒能完全壓下。回春堂,通判的小舅子……這些名頭像山一樣壓下來。她抱著那盒沉甸甸的“薄禮”回到屋里,手指都是冰涼的。

京云洲依舊靠坐在炕頭,臉色蒼白,眼神卻靜得駭人,像暴風雨前凝固的海面。他目光掃過圓心懷里的禮盒,沒什么表示,只淡淡問:“嚇著了?”

圓心把盒子放在桌上,像放下一塊燒紅的炭,喉頭發緊:“他們……會不會硬搶?”

“現在不會。”京云洲聲音低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聞著腥的鬣狗,會先圍著叫一陣,試探深淺。直接撲上來的,是沒腦子的野豬。”

他歇了口氣,繼續道,每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他們越想要,越不能輕易給。吊著,讓他們覺得有機會,又始終差一步。急了,才會露出破綻,才會……出更高的價。”

圓心似懂非懂,但看他鎮定如常,狂跳的心也稍稍落回實處。她打開那禮盒,里面是兩封上好的白糖,幾塊精致的糕點,還有一小包品相極佳的參須。手筆不小。

“這些東西……”圓心遲疑。

“收著。”京云洲閉上眼,“他們送的,不吃白不吃。”

養傷的日子枯燥而緊繃。京云洲的腿傷在那古怪藥草的作用下,愈合速度快得驚人,不到半月,已經能拄著拐杖下地慢慢走動。圓心則按照他的指點,將剩余那點藥粉分裝進幾個更不起眼的小陶罐,深埋地下,只留了極小一撮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期間,村里關于“紫血藤”的流言漸漸變了味。一開始是神乎其神能活死人肉白骨,后來不知怎么,就傳出那東西帶著“血煞”,尋常人壓不住,得了反而招災。圓心心知肚明,這背后少不了京云洲讓王大他們去“吹風”的手筆。

水~果然越來越渾。

這天,京云洲拆了腿上固定的木板,試著不用拐杖走了幾步,雖然還有些跛,但行動已無大礙。他站在院子當中,仰頭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像要下雨。

“收拾一下。”他忽然說,“帶你去個地方。”

圓心一愣:“你的腿……”

“死不了。”他打斷,語氣不容置疑,“換身不起眼的舊衣服。”

半個時辰后,圓心跟著京云洲,坐上了村里唯一一趟通往縣城的牛車。搖搖晃晃,塵土飛揚。京云洲閉目養神,圓心心里卻七上八下,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縣城比鎮上繁華許多,青石板路,店鋪林立。京云洲卻并未在熱鬧處停留,引著她穿街走巷,越走越偏,最終停在一條污水橫流、彌漫著酸腐氣味的窄巷前。巷子兩旁擠滿了低矮的窩棚,一些面黃肌瘦、衣著破爛的人蹲在門口,眼神麻木。

這是……貧民窟?

圓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京云洲面不改色,徑直走向巷子最深處一個更加破敗的院子。院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和小孩細弱的哭聲。

他推門進去。

院子里,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正抱著個三四歲大的孩子,那孩子額頭滾燙,臉頰不正常地緋紅,呼吸急促,小嘴張著,發出痛苦的嗬嗬聲。旁邊還有個老婦人端著碗黑乎乎的藥汁,正試圖喂進去,孩子卻牙關緊咬,藥汁順著嘴角全流了出來。

“胡大哥。”京云洲開口。

那瘦男人猛地抬頭,看見京云洲,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京……京兄弟?你怎么來了?娃……娃怕是不行了……”聲音哽咽。

京云洲沒多說,走過去,蹲下身,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又翻開眼皮看了看。動作熟練得讓圓心心驚。

他從懷里掏出那個裝著一點點藥粉的小陶罐,指甲挑了一小撮,示意那老婦人拿來溫水化開。

“試試這個。”他聲音低沉。

男人看著那點不起眼的藥粉,愣了一下。旁邊那老婦人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忙不迭地去兌溫水。

藥水兌好,京云洲接過碗,極其小心地、一點點撬開孩子的牙關,將藥水緩緩灌了進去。那孩子掙扎了一下,竟真的咽下去幾口。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孩子粗重的喘息和男人壓抑的抽噎。

時間一點點過去。孩子的呼吸似乎……平穩了一點點?臉上的潮紅也好像褪去了一絲?

那老婦人猛地抓住京云洲的胳膊,眼淚涌了出來:“有、有用!娃的喘氣好像順了點!恩人!恩人哪!”

京云洲抽回手臂,臉色依舊平淡,只對那男人道:“夜里再喂一次。明日若還燒,去城南土地廟后墻根下,劃三道石灰印,自有人送藥來。”

男人撲通一聲跪下,就要磕頭。

京云洲一把架住他,眉頭微蹙:“不必。記著,管好嘴巴。”

他不再多言,轉身就往外走。圓心慌忙跟上,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家子還沉浸在巨大的、不敢置信的希冀里,看著他們的背影,像看著降臨的神祇。

走出那條令人窒息的窄巷,重新呼吸到街上相對干凈的空氣,圓心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她看著京云洲沉默冷硬的側臉,無數疑問在喉嚨口翻滾。

他……他到底……

京云洲忽然停下腳步,目光投向街對面。

圓心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穿著綢緞、管家模樣的人,正指揮著兩個小廝,將一袋發霉的米倒進街角的垃圾堆里,嘴里還罵罵咧咧:“……老爺心善,施舍給你們這些窮骨頭,還挑三揀四!不吃就餓著!”

垃圾堆旁,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和貧民正眼巴巴地看著那倒掉的米,喉結滾動,卻沒人敢上前。

京云洲看著那一幕,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是極輕地、幾乎聽不見地哼了一聲。

那聲音里裹挾的冰冷嘲諷,像針一樣刺了圓心一下。

她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他為什么對時機那般敏銳,明白他為什么對人心那般洞悉,明白他為什么對那“藥鹽”和“金瘡藥”的價值判斷得那般精準,也明白他此刻眼底那冰封之下,或許藏著一絲怎樣的暗火。

他不是天生的獵人。

他是從更殘酷的獵場里逃出來的困獸。

那些算計,那些狠戾,那些藏在沉默下的步步為營,不是天性,而是烙印,是生存磨礪出的本能。

她看著他被舊傷疤牽扯而微跛的背影,走在這陌生的、危機四伏的異世街道上,挺拔,孤寂,像一柄收入鞘中卻依舊散著血腥氣的銹劍。

圓心忽然快走兩步,與他并肩。

京云洲側目看她一眼。

圓心沒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抓住了他垂在身側、微微握拳的手。

他的手很涼,指節僵硬了一瞬。

圓心沒有松開,反而更緊地握住,用自己同樣冰涼卻帶著一絲倔強熱意的手指,纏住他的。

京云洲的腳步頓住了。

他低下頭,深潭般的眸子看著她,里面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驚訝,審視,還有一絲極快掠過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措。

街市喧囂在他們周圍流淌,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圓心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帶著一種豁出去的、不管不顧的莽撞:

“京云洲。”

“你教我怎么在這世道活下去。”

“我幫你……把你要的東西,都賺回來。”

“我們,”她頓了頓,眼睛亮得灼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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