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歸來的第二日,晨曦透過窗欞灑在沈清辭的床榻上,照見她腳邊那攤已經發黑的血跡。前夜在宮宴上為救蕭徹,她幾乎是憑著一股執念支撐著身體,過度的用力讓本就未愈的傷口再次裂開。換藥時,李郎中小心翼翼地揭開層層棉布,看著那外翻的皮肉和周圍紅腫的邊緣,忍不住直搖頭,花白的胡子隨著動作輕輕顫動:“三姑娘,您這腳傷怕是得靜養,至少還得養上兩月才能正常行走,萬不可再勞頓了。”
沈清辭咬著下唇,強忍著換藥帶來的刺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微微點頭,目光卻落在床頭柜上那個精致的錦盒上。那是蕭徹賞賜的赤金點翠步搖,此刻已被她拆解開來,點翠的羽毛被小心地收進藥盒底層,赤金底座則被她用細砂紙磨成了幾枚細小的探針,尖端鋒利,泛著冷冽的光——這是她能找到的最接近手術刀的東西。她知道,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環境里,這些不起眼的工具或許就是保命的關鍵。
蕭徹的賞賜像塊巨石投進侍郎府這潭看似平靜的池塘,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王氏看她的眼神越發陰冷,那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冰錐,每次相遇都讓沈清辭感到一陣寒意。每日送來的湯藥,總帶著股若有似無的杏仁味,沈清辭心中警鈴大作,借口腳傷需忌口,當著送藥丫鬟的面,將湯藥全倒給了后院那條瘦骨嶙峋的老黃狗。說來也怪,自那以后,老黃狗便日漸萎靡,眼神渾濁,走路也搖搖晃晃的,看得沈清辭心頭沉甸甸的。
沈月娥的帕子三天內絞碎了五條,她如今見了沈清辭便繞道走,卻總在暗處窺伺,那雙眼睛里的嫉妒與怨恨幾乎要溢出來,像是在尋找什么能將沈清辭徹底打垮的把柄。沈清辭對此心知肚明,卻也懶得理會,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研究那本泛黃的《洗冤錄》上。書頁邊緣已經卷起,有些字跡也模糊不清,她便用薄紙小心翼翼地描摹下來,反復琢磨。偶爾,她會用炭筆在宣紙上畫些奇怪的圖形——心臟的四腔圖、血管分布走向,線條精準而清晰,被沈月娥在窗隙窺見,驚為鬼魅,嚇得差點摔碎手里的茶盞。
“父親!妹妹在畫魘鎮的符咒!”沈月娥捧著那張解剖圖,像是捧著什么燙手的山芋,慌慌張張地闖進書房時,沈清辭正在后院給老黃狗包扎傷口。那狗不知被哪條瘋狗咬了,腿上撕開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血肉模糊,她剛用煮沸的麻線做了清創縫合,額頭上還帶著忙碌的薄汗。她右腳踩著矮凳,左腿微微彎曲,盡量不讓傷腳受力,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臺精密的手術。
沈侍郎正埋首于一堆公文之中,聞言猛地抬起頭,臉上還帶著被打擾的不悅。當他看到沈月娥手中那張畫滿了紅色線條和黑色塊狀的圖紙時,臉色瞬間鐵青,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清辭,你可知這是大不敬?人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如此褻瀆?”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震得書房里的筆墨紙硯都輕輕顫動。
沈清辭放下手里的繃帶,右腳從矮凳上挪下來時,一陣鉆心的疼痛讓她踉蹌了一下,她連忙扶住身旁的石桌才穩住身形。她深吸一口氣,緩了緩神,拿起那張被沈月娥視為“符咒”的解剖圖,走到沈侍郎面前:“父親請看,這并非什么魘鎮符咒,而是人心的構造。左心房與右心室之間有瓣膜,就像水井的轱轆,控制血液往來。”她指著圖上用紅筆標注的位置,耐心解釋著,突然話鋒一轉,指向沈侍郎的胸口,“父親近日是否常覺左側脅下疼痛?那是因為……”
“住口!”沈侍郎猛地拍案而起,硯臺里的墨汁被震得濺在畫紙上,暈染開像朵丑陋的黑色花朵,“再敢妖言惑眾,我即刻送你去家廟!”他的目光落在沈清辭的腳上,看到那雙還纏著布條的布鞋,以及布鞋邊緣滲出的淡淡血跡,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腳傷未愈,還是安分些養傷為好,莫要再惹你母親生氣,也別給沈家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沈清辭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她忘了,在這個時代,人體解剖是禁忌,人們對身體的構造充滿了敬畏與無知,就像他們認為女子裹腳是天經地義一樣。她扶著桌沿慢慢站起,右腳的刺痛讓她清醒了幾分——想要在這個時代活下去,光有超前的醫術是不夠的,還需要懂得隱藏與變通。
變故發生在三日后的圍獵。消息傳回侍郎府時,沈清辭正在窗前用炭筆修改那張被墨汁污染的心臟圖。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宣紙上,跳躍著溫暖的光斑。張媽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臉上的肥肉因為急促的呼吸而抖動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嚇破了膽:“三……三姑娘!圣上出事了!太醫院的人都束手無策,內侍監的公公親自來府里,說圣上點名要請您過去!”
沈清辭手里的炭筆“啪”地掉在地上,在干凈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跡。她愣了片刻,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宮宴上那次倉促的急救,竟真的讓蕭徹記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右腳的傷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眼前發黑,金星亂冒。但她顧不上這些,踉蹌著走到床邊,抓起早已準備好的藥箱就往外走。藥箱里裝著她磨好的金探針、煮沸消毒過的麻線,還有那包精心研磨好的救心草粉末。這些都是她結合現代醫術和古代有限條件準備的,此刻,或許真的能派上用場。
“姑娘你的腳……”伺候的丫鬟春桃看著沈清辭被血浸透的布鞋,驚呼出聲,眼里滿是擔憂。
“沒事。”沈清辭咬著牙,聲音因為疼痛而有些發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棉布鞋底很快又被新鮮的血液浸透,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個個模糊的血印。她知道,蕭徹點名讓她去,既是信任,也是一場兇險的考驗。宮宴上那盒帶著纏枝蓮紋的食盒,還有死在廚房的老馬頭,都在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陰謀,而她的醫術,或許就是揭開這場陰謀的關鍵,也可能是將她推向深淵的導火索。
趕到圍獵場的臨時營帳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草藥味撲面而來,里面已經亂成一團。太醫院的院判劉太醫滿頭大汗,花白的頭發凌亂地貼在額頭上,手里的銀針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他急得在帳內團團轉。看見沈清辭進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幾乎是跑著迎了上來,臉上帶著復雜的神情,既有對女子參與診治的顧慮,又有對圣上病情的焦急:“沈姑娘!你快看看!這毒太奇特了,我們實在是束手無策!”
蕭徹躺在鋪著狼皮的矮榻上,身上蓋著明黃色的錦被,臉色時而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時而又潮紅如醉,滾燙得嚇人。他的肩胛上還插著一支箭,箭頭的倒鉤已經深深沒入皮肉,周圍的皮膚像被煮熟般發紅,甚至能看到細小的水泡,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潰爛,滲出黃色的膿液。沈清辭剛靠近,就聞到股熟悉的腥甜氣味——是鶴頂紅的味道,卻又混著些別的、更為詭異的氣息。作為曾經的心外科主刀,她對各種毒物引發的病理反應有著敏銳的判斷,這味道讓她心頭一緊。
“癥狀如何?”她蹲下身,盡量讓右腳不受力,指尖輕輕搭在蕭徹的腕脈上。脈搏快得驚人,像擂鼓般急促而微弱,稍不留意就仿佛要消失不見。
“先是寒戰不止,牙齒打顫,蓋了三床棉被都沒用,接著體溫就驟升,現在已經超過四十度了。”太醫院的年輕太醫小李子急聲道,額頭上也全是汗,“我們用了最好的解毒藥,什么牛黃、麝香都用上了,可都不管用!劉院判都快急瘋了!”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傷口邊緣的壞死組織上,那里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輕輕一碰就有黃色的膿液流出,散發著惡臭。她仔細觀察著,突然想起解剖課上見過的產氣莢膜桿菌感染樣本,癥狀與這驚人地相似。那種細菌在厭氧環境下會迅速繁殖,產生毒素,導致組織壞死和全身中毒癥狀,若不及時處理,死亡率極高。
“是破傷風。”她沉聲道,聲音清晰而堅定,從藥箱里取出那枚磨得鋒利的金探針,“需要擴創,把所有發黑的肉都切掉,否則毒素會蔓延到心臟,到時候就回天乏術了。”
劉院判嚇得胡子發抖,連連后退:“女子怎能觸碰龍體?更何況是……是剖開皮肉!這要是傳出去,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沈姑娘,你可千萬不能胡來啊!”他的聲音里帶著驚恐和對未知的恐懼。
“要么看著他死,要么聽我的。”沈清辭的金探針已經抵住傷口邊緣,鋒利的尖端刺破皮膚,帶出一絲鮮紅的血液,“陛下要是活不成,你們太醫院所有人都得陪葬。宮宴上我能救陛下一次,現在也能!”她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基于她扎實的醫學知識和過往成功案例的自信,眼神里沒有絲毫退縮。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辭和她手中的金探針上,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只能聽到帳外呼嘯的風聲和蕭徹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蕭徹在半昏迷中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突然艱難地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布滿了血絲,他伸出手,緊緊抓住沈清辭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像團火,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皮肉里,這是一種潛意識里的信任與依賴:“若朕活下來……”
“陛下活下來,就該想想是誰想讓你死。”沈清辭頭也不抬,專注地看著傷口,金探針穩穩地劃開第一層皮膚,腐肉的腥氣混著膿液涌出來,氣味難聞至極,她卻像沒聞到似的,動作精準得像在做一臺心臟手術。右腳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像是有無數根針在同時扎著,她幾乎是靠著左腿的力量支撐著身體,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蕭徹的龍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拿烈酒來,還有煮沸的麻線,越多越好。”她吩咐道,聲音冷靜得不像在處理一場生死攸關的手術。金探針在她手中靈活地游走,小心翼翼地避開主要血管,精準地挑出塊帶著倒鉤的碎骨,動作干脆利落。“這箭簇的工藝,像西域的手法,邊緣鋒利,倒鉤設計獨特,但涂的毒藥卻是……”她突然頓住,鼻尖湊近傷口輕嗅,眉頭微微皺起,“是鶴頂紅混了蟾酥,中原人才會這么用,兩種毒藥混合,毒性更強,也更難解。”
帳外的風突然大起來,吹得帳篷的帆布劇烈搖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燭火也跟著劇烈搖曳,將所有人的影子投在帳篷上,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魅,平添了幾分陰森恐怖。蕭徹的瞳孔驟然緊縮,他顯然也意識到了什么,眼神里閃過一絲銳利的寒光。
沈清辭的金探針繼續深入,在剝離一塊較大的壞死組織時,突然碰到個堅硬的東西。她心中一動,更加小心地剝離周圍的組織,發現是塊細小的金屬片,藏在箭簇的倒鉤里,上面刻著個微小的“月”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是什么?”她用探針挑起那塊金屬片,遞到蕭徹眼前,動作輕柔,生怕不小心掉了。
蕭徹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抓住她手腕的手更緊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是……是月氏國的標記。他們的工匠喜歡在兵器上刻這個字,但月氏國與我朝素來交好,年年進貢,怎會……”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疑惑和不解,還有一絲被背叛的憤怒。
“或許不是月氏國,”沈清辭一邊用烈酒沖洗傷口,酒精碰到破損的皮膚,發出滋滋的聲響,蕭徹的身體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她卻沒有停下,繼續說道,“有人想嫁禍給他們,借刀殺人。”她的動作很快,用煮沸的麻線迅速縫合好擴創后的傷口,針腳細密而整齊,又取出那包救心草粉末,用水調成糊狀,均勻地敷在傷口上,“這藥能暫時壓制毒素蔓延,但還需要找到解藥。這種混合毒,得用特制的解藥才能徹底清除。”這些都是她結合古代現有資源,對現代醫療手段的靈活運用,雖然簡陋,卻能救命。
蕭徹看著她額頭上的汗珠和被血浸透的布鞋,以及她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的左腿,突然問道:“你的腳……”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沈清辭這才意識到右腳已經麻木了,只有陣陣尖銳的刺痛提醒著她傷口的存在。她搖了搖頭,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不礙事,小傷而已。陛下還是先養好自己的身體吧。”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侍衛統領粗獷的聲音:“啟稟陛下,在懸崖下發現了這個!”
一個侍衛捧著一塊撕碎的衣角走進來,那衣角的布料上乘,上面繡著與沈府廚房那塊相同的纏枝蓮紋,針腳細密,圖案精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沈清辭的心頭猛地一沉,她看向蕭徹,發現帝王的眼神也變得幽深起來,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冰冷,還有一絲了然。
“看來,這毒箭的主人,離我們并不遠。”蕭徹緩緩說道,聲音里帶著徹骨的寒意,讓整個帳篷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好幾度。
沈清辭扶著矮榻慢慢站起來,右腳的疼痛讓她幾乎站立不穩,春桃連忙上前扶住她。她知道,這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已經將沈府也卷了進來,王氏、沈月娥,甚至是看似置身事外的父親,都可能與此有關。而她畫的那些解剖圖,或許很快就能派上用場了——不是用來治病,而是用來找出兇手,通過分析尸體上的傷口和毒素反應,還原真相。
她悄悄握緊了手里的金探針,針尖的寒光在燭火下閃爍,映照著她堅定的眼神。腳下的傷口還在滲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明亮。這場與死神和陰謀的博弈,她必須贏,為了自己,也為了那些被卷入其中的無辜者。帳外的風還在呼嘯,仿佛在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