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別無聲
- 觀憶生
- 望汝安
- 1486字
- 2025-08-22 15:38:21
海神祭祀之夜,月光灑在喧鬧的海灘上。篝火熊熊燃燒,村民們圍聚火堆,跪拜祈禱,向海神獻上祭品,祈求風調雨順,出海平安。
云無憶靜立人群外圍,望著熟悉無比的儀式。數(shù)十年間,相同場景已重復上演無數(shù)次,于她而言,僅是另一種無法理解的人類行為模式,存于記憶中被歸為“年度周期性的活動”。
恍然間,她感知到一道目光。
云無憶側首,見村口老榕樹下立著那位名喚蕭玦的男子。他已換凈衣,臂上包扎被衣袖遮掩。目光穿透喧鬧人群,直直落在她身上,沉靜而專注。
四目相接剎那,那人未移視線,反微頷首,似早與她相識。
云無憶未覺訝異或不安——她本無這些情緒——只理性判斷:或許他仍需幫助。她向他行去,僅邁兩步,再抬頭時,榕樹下已空無一人。
她駐足,如檢索記憶庫般搜尋是否見過此面容。答案是:否。遂將此現(xiàn)象歸檔為“無關偶發(fā)事件”,不再深究。
祭祀持續(xù)至深夜。云無憶如常,于儀式結束前便返小屋。她無需長時間睡眠,淺淺睡下即可。長夜通常用于閱讀與整理草藥。
幾日后的清晨,急促敲門聲撕裂寧靜。
“云姑娘!不好了!小漁出事了!”來者是小漁的母親,淚痕滿面,聲顫如風中秋葉。云無憶取過藥箱隨行,步伐平穩(wěn)如常。
小漁臥于榻上,面灰如土,呼吸淺促。前幾日她始咳發(fā)熱,云無憶已配草藥,然病情急轉直下。
云無憶為小漁診脈,查舌苔眼瞼。理性冰冷告知:此乃肺癆,晚期,當今醫(yī)術回天乏術。
“怎樣?小漁能好起來嗎?”小漁母親緊抓女兒之手,聲腔盈滿絕望的希冀。
云無憶放下小漁手腕,平靜道:“肺癆晚期。尚有三五日時間。”屋內霎時死寂,繼而迸發(fā)撕心裂肺的痛哭。云無憶立于崩潰的母親與奄奄少女間,若風暴中心平靜的風眼。她理性思忖可減輕痛苦的藥方,轉身欲備。
一只手猛力攥住她手腕,力道幾乎碎骨。是小漁父親,雙目赤紅:“你、你就這般無動于衷?無半分猶豫?無半點難過?小漁視你如親阿姊啊!”
云無憶垂目看了眼被攥痛的手腕,復抬首視男人扭曲的面孔:“隱瞞病情無益,你等應早備后事。”
此言若星火墜油鍋,瞬間點燃全室憤懣。悲慟的親族忽將矛頭齊齊指向她。
“冷血!當真冷血!”“幾十年了,從未見你笑過哭過!”“小漁待你那般好,真是白費了!”“石頭心腸!不配為人!”
云無憶被推搡出屋,藥箱墜地,草藥散落一地。她立于門外,聽屋內悲憤交加的哭罵,下意識抬手撫向胸口。
那里依舊平穩(wěn)跳動,永不會因情緒加速或停滯。
五日后,小漁下葬。
全村人聚于墓地,悲聲一片。云無憶立于人群最外,一襲白衣,面容無絲毫波瀾。理性判斷她應出席,因小漁與她最為親近。
葬禮畢,小漁母親向她行來,眼腫難睜。村民們屏息靜觀,期待某種和解或致歉。
婦人緊盯云無憶的臉,良久,終嘶啞道:“你竟無一滴淚。”
云無憶默然,她確無。
婦人聲調驟揚,近乎尖叫:“我女兒死了!她視你為至交!而你,連一滴淚都不肯流!你不是人!是怪物!”
一塊泥土砸中云無憶肩頭,留下污痕。
繼而第二塊,第三塊。
“滾出村子!”“冷血怪物!”“這里不歡迎你!”
云無憶未避,靜立原地,任泥土石塊擊身。目光越憤怒人群,落于那新起一個小墳堆。
小漁死了,此認知存于腦海,卻無法觸動心弦分毫。她知自己應該悲慟,應該哭泣。然而,她做不到。
又一塊石擊中額角,一縷溫熱鮮血順頰滑落。溫濕液體觸及肌膚,是她數(shù)十年來首次感知到的,自己身體里所蘊含的東西。
恰此瞬間,她瞥見遠坡上那抹熟悉身影——蕭玦靜立彼處,默觀一切。他面無波瀾,與此刻的她莫名相似。
電光石火間,某種頓悟擊中云無憶。
她抬手,輕拭頰邊血跡,看指尖鮮紅。繼而轉身,于村民怒視中,平靜向村外行去。
無目的,無方向,但她知曉必須離去。
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這幅不死不老之軀,這顆無悲無喜之心,忽成世間最沉重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