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第二次熄滅，純粹的黑暗如同厚重的絨布壓下，比上一次更令人窒息。這一次，黑暗里不再是純粹的寂靜。

粗重的呼吸聲、壓抑的抽氣聲，還有極輕微但無法控制的牙齒磕碰聲，在圓桌周圍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尚未散盡的血腥味和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氣息，源頭正是那個死而復生的青禾。

張軒緊閉著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握著“獵人”牌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流程，知道狼人此刻正在“睜眼”，正在選擇今夜要殺戮的對象。

他幾乎能“感覺”到那無形的、充滿惡意的視線在黑暗中掃視。會是誰？試探女巫的解藥？還是繼續(xù)針對那個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異常、或許會成為變數(shù)的青禾？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恐懼中被拉得無比漫長。

終于，無臉人那毫無感情的合成音再次響起，一步步推進著流程。

“……天亮了。請大家睜眼。”

燈光刺目。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條件反射般地、帶著驚懼和某種病態(tài)的好奇，瞬間聚焦在青禾身上——

她還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沒有新的傷口，沒有詭異的死亡，甚至她眼中的茫然都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雜著痛苦和某種奇異洞察力的復雜神色。她似乎正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仿佛第一次認識它們。

但緊接著，一股極其清淡、卻無法忽視的奇異藥香，緩緩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來源是坐在青禾斜對面的楊鈺芳（川劇變臉）。她面前，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小巧的、仿佛由光影構(gòu)成的琉璃瓶虛影，正迅速變淡消失。楊鈺芳的臉色比昨夜更加蒼白，像是精力被驟然抽空，但她迎向眾人視線的眼神卻帶著一絲決絕和確認。

無需多言。

女巫用藥了。狼人今夜刀了人，目標是青禾，但被女巫用解藥救了回來。

又是一個平安夜。

短暫的死寂后，是幾乎同時爆發(fā)的、壓抑不住的急促呼吸。連續(xù)兩夜無人死亡，這本該慶幸，但所有人的臉上卻找不到一絲輕松。這意味著狼人動手了，殺戮的刀刃已經(jīng)明確揮出，只是被堪堪擋住。下一次，女巫還有救藥嗎？

無臉人似乎對這場面毫無波瀾，冰冷地宣布：“第二夜，平安夜。無人死亡。從死者右側(cè)開始，順時針順序發(fā)言。”

再次輪到芮金才（儺戲）第一個發(fā)言。他臉上的恐懼更深了，嘴唇哆嗦著：“又……又是平安夜？女巫……謝謝……謝謝……”他語無倫次，顯然被接連的詭異平安夜和青禾的死而復生弄得心神崩潰，“可是……為什么又是她？狼人為什么盯著她殺？她……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下一個是楊鈺芳（川劇變臉）。她虛弱地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疲憊卻清晰：“是我用的解藥。狼人確實刀了青禾姑娘。”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帶著審視，“我救她，一是不能見死不救，二是……我想知道，如果再‘死’一次，會發(fā)生什么。看來，‘它’不允許她輕易離開游戲。”這個“它”，指的既是狼人，更是桌心那個無臉的存在。她的話讓所有人后背發(fā)涼。

輪到趙潔（醒獅）。她猛地一拍桌子，雖然被無形力量限制著無法站起，但氣勢依舊兇悍：“趙潔！媽的，狼人到底是誰？有本事站出來真刀真槍干一場！玩陰的算什么……”她的怒罵戛然而止，目光如同電光般掃過全場所有人，眉頭死死擰緊，一種強烈的違和感終于沖破了恐懼和憤怒，在她腦中炸開。

“等等！”她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疑，“儺戲、川劇、薩滿、英歌、醒獅……還有她，乩童！”她手指飛快地點過芮金才、楊鈺芳、字錦坤、楊婷、自己，最后指向青禾。“我們……我們這幾個，他媽的全是耍把式搞老祖宗玩意兒的那撥人啊！都是非遺！”

這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

芮金才猛地抬頭，眼神驚駭。楊鈺芳蒼白的臉上露出恍然。一直沉默寡言、氣質(zhì)陰郁的英歌傳承者楊婷也驟然握緊了拳。字錦坤（薩滿）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像是野獸警戒般的嗚咽。連狀態(tài)詭異的青禾都微微抬起了眼。

是啊，仔細一想，這被強行聚集在一起的七個人里，除了……

所有人的目光，帶著前所未有的審視、懷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排異感，齊刷刷地、緩慢地，釘死在了一個人身上——

張軒感到那些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在他的皮膚上。他心臟猛地一沉。

趙潔的聲音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致命破綻的銳利和寒意，一字一句地砸向他：

“——那你呢？”

“寫小說的。”

“你算哪門子非遺？”

“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在我們中間？”

張軒感到那些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皮膚上，幾乎要灼出洞來。圓桌周圍的空氣瞬間繃緊，從之前的共同恐懼，陡然變質(zhì)為尖銳的、指向明確的懷疑和敵意。那非遺傳承人的身份，在這一刻成了劃分“我們”與“他”的絕對界限。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喉嚨，但一種奇異的、破罐破摔的冷靜反而在這種極致的壓力下滋生出來。他知道，任何辯解、任何求饒在這種環(huán)境下都蒼白無力，只會被當成心虛。他必須給出一個解釋，一個足夠震撼、足夠轉(zhuǎn)移焦點、甚至足夠拉平雙方地位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鐵銹和血腥味，冰冷地刺入肺腑。他抬起眼，迎上那些審視的、不信任的目光，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卻刻意放緩了語速，讓每個字都清晰無比：

“我是一名小說作者。”他頓了頓，看到芮金才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輕蔑，趙潔的眼神更加銳利，但他不管不顧地繼續(xù)說了下去，拋出了那顆重磅炸彈，“一個……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所寫的一切，正在眼前真實發(fā)生的小說作者。”

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停止了流動。

幾雙眼睛里同時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放屁！”趙潔第一個吼出來，但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你說什么？”楊鈺芳失聲問道，連虛弱都忘了。

字錦坤（薩滿）瞇起了眼，眼神變得極其深邃，像是要把他從里到外看穿。

張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那冰冷的金屬：“這個房間，這張桌子，這個游戲，甚至包括……你們。”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儺戲、醒獅、薩滿、英歌、川劇變臉、乩童……七個人，被一個無臉的神秘存在聚集，玩一場致命的狼人殺……這他媽是我昨晚熬夜寫的新書開頭！”

他猛地抬高聲調(diào)，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憤怒和荒謬感：“可在我寫的故事里，第一夜死的根本不該是她！”他指向眼神再次變得空洞起來的青禾，“應該是我！一個毫無特殊能力的普通人最先被祭旗，用來立威，用來渲染恐怖！這才是標準套路！”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圓桌中心那個紋絲不動的無臉人，聲音里充滿了控訴和不解：“但顯然，這里不是我的小說！它不按我的劇本走！它有了自己的意志！”他猛地轉(zhuǎn)回頭，看向其他人，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恐懼和求生欲，“所以我跟你們一樣怕！我甚至比你們更怕！你們好歹有點保命的底牌，像她……”他又指了一下青禾，“死了都能活過來！我呢？我有什么？我只有鍵盤和想象力！可在這里屁用沒有！”

他身體前傾，幾乎要撞上那無形的束縛，聲音壓低，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在這個鬼游戲里，被殺了，會真死！被投票放逐了，也會真死！我不管你們信不信我的來歷，但我他媽不想死！”

他的右手猛地抬起，在所有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啪”一聲將自己面前那張始終倒扣著的身份牌狠狠拍翻在桌面上！

卡牌正面朝上。

一個戴著氈帽、肩扛獵槍的滄桑身影眼神銳利，下方兩個漢字清晰無比——

獵人。

“看清楚！”張軒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瀕臨瘋狂的決絕，“我是獵人！你們要是覺得我可疑，大可以試試把我投出去！”他兇狠地掃視全場，目光最后定格在剛才質(zhì)疑最兇的趙潔和眼神最深邃的字錦坤臉上，“但我把話放在這兒！我死了，開槍帶走的絕對不會是狼人——誰最先投我，或者誰看起來最像踩我的狼人，我就拉誰一起下水！黃泉路上，正好有個伴兒！不信，你們可以賭一把！”

擲地有聲的威脅，配合著那張極具威懾力的獵人牌，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剛剛?cè)计鸬摹⑾胍獙⑺鳛楫愵惽宄鋈サ臎_動。

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那張獵人牌，又看向張軒那雙因為恐懼和瘋狂而微微發(fā)紅的眼睛。沒有人懷疑他話里的真實性——一個被逼到絕境的獵人，臨死前反撲拖走一個，太符合邏輯了。

圓桌中心，那個無臉的白面具人，對于張軒私自亮明身份的行為，沒有任何表示。沒有阻止，沒有懲罰，仿佛默許了這一行為。這種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種無形的認可，加重了張軒話語的分量。

氣氛再次凝固，卻從之前的單方面質(zhì)疑，變成了危險的、相互牽制的僵持。

下一個該發(fā)言的，是薩滿字錦坤。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幾秒，那雙銳利的眼睛始終沒從張軒臉上移開，仿佛在甄別他話語里每一絲真?zhèn)巍?finally， he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力量：

“薩滿，字錦坤。”他先報了身份，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小說作者？窺見未來的筆？……有意思。你的靈魂……很混亂，有凡人的恐懼，但深處……我看不透。”

他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但那句“看不透”反而比直接的質(zhì)疑更讓人心悸。

“但你說對了一點，”字錦坤的目光緩緩掃過其他人，最后落回張軒身上，“現(xiàn)在，誰死，誰活，不是由‘來歷’決定，是由‘身份’和……‘刀’決定。”

他的發(fā)言結(jié)束，沒有表態(tài)，卻將焦點重新拉回了游戲本身。

壓力，悄然轉(zhuǎn)移到了下一個發(fā)言者身上。

所有人都意識到，局面徹底變了。一個拿著槍的、自稱知曉部分“劇本”卻可能更加危險的“局外人”，加入了這場本就詭異致命的游戲。

水，更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