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是被鬧鐘叫醒的。五點三十五分，舊款機械鬧鐘的“叮鈴鈴”聲像把鈍刀，扎進還沒褪盡的睡意里。他猛地坐起來，后腦勺撞在床頭板上，疼得皺了皺眉——這才想起，床頭柜上的鬧鐘還是去年餐館開業時買的，那時他總說“要比客人早半小時到”，現在倒成了提醒他“不用再開門”的信號。
床頭柜上的水杯被他碰倒了，半杯涼白開灑在淺灰色床單上，暈開個不規則的印子。林浩盯著那個印子，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妻子鋪床時的樣子：她蹲在地上，把床單扯得平平的，說“浩子，明天要找工作，得睡舒服點”，語氣里帶著點刻意的輕快，像哄小棠睡覺時常說的“寶寶，快睡，明天買糖吃”。
他抓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是件藏青色的舊夾克，肘部有塊補丁，是去年冬天搬貨時磨破的，妻子用同色布料縫的——往門口走。手剛碰到玄關的門把，金屬的涼意透過指尖竄上來，他忽然僵住了：門把上還留著他以前每天摸的溫度，可“林記家常菜”的藍色門，再也不用他開了。
褲腰上的鑰匙串晃了晃，金屬碰撞的聲音清脆得扎耳朵。林浩低頭看著，鑰匙串上掛著個歪歪扭扭的小熊掛件——那是小棠去年幼兒園手工課做的。小棠舉著橡皮泥小熊跑回家時，眼睛亮得像星星：“爸爸，這是給你的！”可曬干后小熊的耳朵裂了道縫，小棠急得快哭了，妻子坐在沙發上，臺燈下捏著紅線繞來繞去：“沒關系，媽媽用紅線纏上，這樣就像我們一家，連在一起，不會壞的。”現在，紅線還緊緊纏著小熊的耳朵，可餐館的門鑰匙已經生了點銹，插在鎖孔里都費勁，成了廢鐵。
廚房傳來粥香，是小米南瓜的，甜絲絲的，像妻子的笑。林浩吸了吸鼻子，抬腳往廚房走。廚房的燈開著，暖黃色的光裹著蒸汽，妻子圍著那件舊藍色圍裙——圍裙上有個小破洞，是上次做包子時被蒸籠燙的——后背對著他，正在攪粥。她的頭發扎成馬尾，發梢沾著點面粉，是昨天晚上給小棠做南瓜餅時蹭的，粘在發梢上，像落了點雪。
“浩子，粥好了。”妻子轉過身，手里端著個白瓷碗，蒸汽模糊了她的眼睛。碗里臥著個糖心蛋，蛋白凝得剛好，蛋黃像朵半開的花。林浩接過碗，筷子碰到碗沿，發出“叮”的一聲，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早晨。
那時餐館剛開業，生意忙得腳不沾地。妻子抱著小棠來送早餐，手凍得通紅，從保溫桶里倒出粥時，蒸汽熏得她眼睛發亮：“浩子，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小棠在懷里揉著眼睛，伸出小手遞過個糖心蛋：“爸爸，吃蛋，媽媽說吃了有力氣。”餐館里的暖氣不夠，妻子的鼻尖凍得通紅，可笑著說：“你看，小棠都知道疼爸爸。”那時的粥，比現在的更甜，因為里面有煙火氣，有客人的笑聲，有“林記家常菜”的招牌香——那招牌是林浩自己釘上去的，木牌上的“林記”兩個字，是他用毛筆寫的，雖然歪歪扭扭，可掛上去那天，他站在門口看了半天，覺得比任何東西都好看。
“今天打算找工作嗎？”妻子把腌菜碟放在他面前，碟子里是自家腌的蘿卜條，切成細丁，撒了點芝麻。林浩點頭，摸了摸口袋里的簡歷——昨天晚上在客廳寫的，就一頁紙，用的是孩子的作業本背面，上面寫著“林浩，32歲，初中畢業，三年餐館經營經驗”。簡歷上的照片還是去年拍的，穿著件不合身的西裝——是結婚時買的，從來沒穿過——笑得很精神，可現在的他，眼角有了細紋，下巴上的胡茬沒刮，像個落魄的中年人。
“簡歷寫得怎么樣？”妻子坐在他對面，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她的手很涼，是剛才攪粥時沾了冷水，林浩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里，說：“沒事，就寫了點實話。”妻子笑了笑，指尖劃過他的掌心：“慢慢來，總會找到的。”
吃完早飯，林浩擦了擦嘴，抓起沙發上的背包——是個灰色的帆布包，上面印著“林記家常菜”的logo，是去年做活動時送的——出門。小棠從房間里跑出來，抱著玩具熊：“爸爸，你要去哪？”林浩蹲下來，摸了摸她的頭：“爸爸去上班，晚上給你買糖吃。”小棠拍著手笑：“要草莓味的！”妻子站在門口，扶著門框：“浩子，路上小心。”
沿著三條巷走，風有點涼，吹得路邊的梧桐樹沙沙響。路過以前的餐館時，林浩停下了腳步。藍色的門緊閉著，上面貼著張A4紙，寫著“轉讓中”，字跡是他的，用透明膠貼了四邊，可風一吹，紙條的邊角卷起來，像只受傷的鳥。門旁邊的墻上，還留著“林記家常菜”的木牌痕跡——釘子孔里塞著點木屑，是他上個月摘牌子時弄的。那時他站在梯子上，把木牌摘下來，妻子在下面接，說：“留著吧，以后說不定能用得上。”可現在，木牌放在陽臺的角落里，落了層灰。
隔壁賣水果的阿姨看見他，招了招手：“小林，過來坐會？”阿姨的水果攤擺著蘋果、橘子，還有幾個香蕉，掛著水珠，看起來很新鮮。阿姨遞給他一個蘋果：“剛進的，甜得很。”林浩搖頭，說：“阿姨，我還有事。”阿姨嘆了口氣，手摸著蘋果筐的邊緣：“以前你總幫我看攤，我去廁所的時候，你還幫我賣了兩斤橘子。現在倒反過來了，我想幫你，你倒不肯。”林浩笑了笑，說：“阿姨，我再看看別的。”轉身走的時候，聽見阿姨在后面說：“這孩子，太要強。”
走到人才市場，已經八點多了。入口的紅底白字牌子“藏南區人才市場”顯得很刺眼，門口有個賣煎餅的攤子，香味飄過來，林浩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十塊錢，是妻子早上塞給他的，說“餓了買個煎餅吃”。他咽了咽口水，走進人才市場。
里面擠得滿滿的，都是找工作的人。招聘啟事貼了一面墻，林浩盯著看：“服務員，18-25歲，初中以上學歷，形象好；保安，20-30歲，身高175以上，無犯罪記錄；快遞員，18-35歲，會騎電動車，熟悉路況。”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三年餐館經營，讓他練出了肱二頭肌，可快遞員要會騎電動車，他不會；保安要年輕，他已經32了；服務員要年齡小，他不符合。
林浩沿著墻根走，看見個招聘“廚房幫工”的啟事，湊過去看：“要求：40歲以下，有餐館經驗，會切菜。”他眼睛一亮，伸手去摸背包里的簡歷，可旁邊的年輕人比他快一步，遞上簡歷：“老板，我以前在鴻雁酒店做過幫工，會切菜。”老板看了看簡歷，點了點頭：“明天來試工。”林浩縮回手，捏了捏簡歷的邊角，把紙捏皺了。
中午，林浩坐在人才市場門口的臺階上，啃著妻子給的包子。包子是豬肉白菜的，還是熱的，可他吃著吃著，忽然想起以前在餐館的中午。那時生意忙，他連飯都沒時間吃，妻子會從家里帶碗面，放在保溫桶里，說：“浩子，快吃，涼了就坨了。”面里臥著兩個雞蛋，是妻子早上特意煮的，說：“你一天到晚站著，得補補。”小棠會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拿著個勺子，說：“爸爸，我喂你。”可現在，面沒了，雞蛋沒了，只有手里的包子，吃著有點噎。
下午，林浩去了一家快遞公司。老板坐在辦公桌后面，肚子很大，穿著件花襯衫，手里拿著個茶杯：“簡歷呢？”林浩遞過去，老板看了看：“三年餐館經驗？”林浩點頭：“我會做飯，會搬貨，力氣大。”老板笑了：“我們要會騎電動車的，你會嗎？”林浩說：“我可以學，三天就能學會。”老板搖了搖頭：“小伙子，我們要現成的，等你學會了，說不定我們都不招了。”林浩走出快遞公司，太陽曬得他頭皮發疼，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有三個未接電話，都是177開頭的，他知道是催收公司的。上次他們打電話來，說：“林先生，你欠的十萬塊該還了，不然我們就上門了。”他掛了電話，把手機塞進兜里，手心全是汗。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五點了。小棠坐在沙發上，抱著玩具熊，看見他回來，跳起來撲過去：“爸爸，你找著工作了嗎？”林浩笑著抱起她，聞著她頭發上的草莓洗發水味：“找著了，明天就去上班。”小棠拍著手笑：“太好了，爸爸明天可以陪我玩拼圖了！”妻子從廚房出來，擦了擦手，圍裙上沾著紅燒肉的湯汁：“浩子，洗手吃飯，今天做了紅燒肉，你最愛吃的。”
林浩洗手的時候，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頭發亂蓬蓬的，像個雞窩，眼角有細紋，是以前熬夜熬的，下巴上的胡茬沒刮，顯得憔悴。可他嘴角掛著笑，因為聽見小棠在客廳喊：“媽媽，我要吃紅燒肉！”妻子說：“等爸爸過來一起吃。”他擦了擦手，走出衛生間，看見餐桌上擺著紅燒肉、炒青菜、番茄雞蛋湯，還有一碗米飯，冒著熱氣。
小棠坐在椅子上，舉著筷子：“爸爸，快坐！”林浩坐下來，夾了塊紅燒肉，肥而不膩，是妻子的手藝。妻子問：“今天怎么樣？”林浩說：“還行，明天去試工。”妻子笑了：“那就好，明天我給你做早餐，煮兩個雞蛋。”小棠說：“我也要吃！”妻子摸了摸她的頭：“給你煮個糖心蛋。”
吃完晚飯，林浩陪小棠玩拼圖。拼圖是迪士尼的，有一百塊，小棠拼了半天，還差一塊。林浩蹲在地上，幫她找：“是不是在沙發底下？”小棠趴在地上，伸手摸：“找到了！”她舉著拼圖塊，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爸爸，你看，拼好了！”林浩看了看，拼圖上是一家三口，爸爸媽媽抱著孩子，笑得很開心。
妻子收拾完碗筷，走過來，坐在沙發上：“浩子，明天要不要我陪你去學電動車？”林浩點頭：“好。”妻子從包里拿出個本子，翻了翻：“我問了隔壁的王哥，他說電動車不難學，三天就能學會。”林浩摸了摸她的手：“辛苦你了。”妻子笑了：“說什么呢，我們是一家人。”
晚上，林浩躺在床上，聽見妻子在客廳疊衣服，小棠的呼吸聲很輕。他摸了摸褲腰上的鑰匙串，小熊掛件還在，紅線纏得緊緊的。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很圓，照得房間里有點亮。他想起早上的鬧鐘，想起餐館的藍色門，想起人才市場的招聘啟事，可現在，他覺得沒關系了。因為身邊有妻子，有小棠，有熱飯，有粥香，這就夠了。
林浩翻了個身，看見妻子走進來，手里拿著個杯子：“浩子，喝杯溫水。”他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溫水順著喉嚨滑下去，很舒服。妻子坐在床邊，摸了摸他的臉：“明天加油。”林浩笑了：“嗯，加油。”
窗外的風還在吹，可房間里很暖。林浩閉上眼睛，聽見小棠在夢里笑，妻子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覺得，明天一定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