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裹著桂香的余韻鉆進陽臺，林浩縮了縮脖子，把外套又往身上裹了裹。手機在手里攥得發(fā)燙，屏幕卻黑得像塊浸了水的布——下午六點開始，它就像個被觸發(fā)的警報器，每隔三分鐘就尖叫一次，號碼來自全國各地，歸屬地顯示著陌生的城市名：杭州、深圳、成都……最后一個電話是半小時前，一個帶著南方口音的女人，聲音像淬了冰：“林先生，您的逾期已經(jīng)九十天了，今天是最后通牒，要是明天還不還上本金加利息，我們就聯(lián)系您的家人和朋友，讓大家都知道您是怎么欠錢不還的。”

他當時把手機往沙發(fā)上一摔，塑料殼撞在茶幾邊緣，裂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縫，像條爬在心上的蛇。現(xiàn)在那道縫還在，在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提醒著他此刻的處境。

陽臺的欄桿上還掛著女兒的小外套，粉色的，袖口沾著上次去公園玩時蹭的草屑。林浩伸手摸了摸，布料已經(jīng)涼透了，像女兒上次離開時的手——她抱著外婆的脖子，回頭看他，眼睛里全是淚，卻咬著嘴唇?jīng)]哭出聲：“爸爸，你什么時候來接我？”他當時站在門口，手插在褲兜里，指甲掐進掌心，卻說不出話。妻子站在旁邊，臉冷得像塊冰：“林浩，你要是還有點責任心，就別再讓孩子跟著你受苦。”

風掀起外套的衣角，蹭過他的手背。他抬頭看月亮，圓得像妻子以前做的糯米餅，邊緣泛著柔潤的光，卻照得人眼睛發(fā)疼。記憶里的月亮不是這樣的——那時候餐館生意好，每到晚飯時間，廚房的抽油煙機嗡嗡轉(zhuǎn)著，灶上的紅燒肉咕嘟咕嘟冒著泡，香味順著風飄出兩條街。女兒會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托著腮看路過的行人，手里舉著半根糖葫蘆，糖稀在陽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等到七點，妻子會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喊一聲：“浩浩，吃飯了！”他就笑著擦手，從后廚走出來，看見女兒正踮著腳往他碗里夾番茄雞蛋，雞蛋黃沾在她嘴角，像顆小痣。

“爸爸，今天有個叔叔說我們家的菜比隔壁好吃！”女兒咬著糖醋排骨，腮幫子鼓得像只小倉鼠。妻子坐在旁邊，一邊給她擦嘴角，一邊笑：“你這孩子，就會聽好話。”他端起黃酒，喝了一口，暖意在胃里散開，看著墻上的掛鐘指向八點，窗外的月亮剛爬上樹梢，像塊被揉碎的銀箔。

“叮——”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林浩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里的杯子摔了。他盯著屏幕，黑暗里，那道裂縫像只眼睛，正冷冰冰地看著他。過了幾秒，震動又傳來，這次是短信提示音。他咽了咽口水，手指顫抖著按亮屏幕——是妻子發(fā)來的，只有一張照片：女兒趴在桌子上，面前擺著他以前做的糖醋排骨，眼睛紅紅的，旁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爸爸，我想你做的排骨了。”

手機屏幕的光映得他眼睛發(fā)酸。他想起上周去接女兒，外婆把他攔在門口，說：“浩浩，不是我不讓你見孩子，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連自己都顧不好，怎么照顧她？”他站在樓下，看著女兒的窗戶，燈光從窗簾縫里漏出來，照在他鞋尖的破洞上。風卷著落葉吹過來，他突然想起以前，女兒會舉著一片銀杏葉跑過來，說：“爸爸，你看，像不像小扇子？”

陽臺的角落堆著個紙箱，里面裝著餐館倒閉時剩下的東西：褪色的菜單，印著“林家小館”的圍裙，還有女兒用蠟筆畫的畫——畫里一家三口站在餐館門口，太陽是紅色的，云是藍色的，女兒的裙子是粉色的，旁邊寫著“爸爸做的菜最好吃”。林浩蹲下來，伸手摸著畫里的自己，指腹沾了點灰塵，像沾了層歲月的霜。

月亮越升越高，把陽臺的地面照得發(fā)白。林浩站起來，走到欄桿邊，望著樓下的街道。路燈昏黃，偶爾有輛出租車駛過，濺起路邊的積水。他想起以前，每到周末，他會帶著妻子和女兒去公園，女兒會跑著追蝴蝶，妻子會坐在長椅上笑，他舉著相機，拍她們的背影。那時候的天很藍，風很輕，連空氣里都飄著幸福的味道。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微信消息。他打開一看，是以前餐館的老顧客，發(fā)了條朋友圈：“懷念林家小館的紅燒肉，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吃到。”下面有好多評論，都是以前的常客，說“想念那口熱乎飯”“想念一家三口的笑聲”。林浩看著這些評論，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最后停在一張照片上——那是餐館開業(yè)當天，他和妻子站在門口，女兒坐在他肩膀上，手里舉著個寫著“開業(yè)大吉”的牌子，笑容像太陽一樣燦爛。

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他眼睛發(fā)疼。他摸出手機，翻出妻子的號碼，手指停在撥號鍵上。猶豫了半天，他還是按下了發(fā)送鍵，發(fā)了條消息：“明天我去接女兒，我做糖醋排骨。”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他盯著屏幕，心跳得像打鼓。過了幾分鐘，妻子回復了：“好。”后面跟著個女兒的語音：“爸爸，我等你！”

林浩把手機貼在胸口，聽見里面?zhèn)鱽砼畠旱穆曇簦亲油蝗话l(fā)酸。他抬頭看月亮，還是那么圓，那么亮，像以前一樣。風里的桂香更濃了，他想起以前，女兒會摘桂花放進他的口袋，說：“爸爸，這樣你身上就有桂花香了。”

樓下的貓叫了一聲，打破了夜的寂靜。林浩轉(zhuǎn)身走進房間，打開衣柜，拿出那件很久沒穿的圍裙——上面還沾著上次做紅燒肉時濺的油星子。他把圍裙系在腰上，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里面還有半塊五花肉，是昨天妻子送來的。他笑著拿出肉，放在砧板上，開始切菜。

菜刀碰到砧板的聲音，在深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想起以前，妻子會站在旁邊，給他擦汗，說：“慢點兒，別切到手。”女兒會跑進來，舉著個蘋果，說：“爸爸，吃蘋果！”他切著肉，嘴角慢慢翹起來，眼睛里閃著光。

月亮依舊掛在天上，照著陽臺，照著廚房，照著這個充滿回憶的房間。風裹著桂香鉆進窗戶，混著紅燒肉的香味，飄向遠方。林浩握著菜刀，看著鍋里的肉慢慢燉爛，想起女兒明天吃排骨時的樣子，想起妻子笑的樣子，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那些溫暖的、明亮的、像月亮一樣的時光。

他知道，明天開機后，還是會有催收電話，還是會有各種麻煩，但此刻，他不在乎。因為他有女兒的笑聲，有妻子的等待，有紅燒肉的香味，有月亮的陪伴。這些，就夠了。

夜很深，但月亮很亮。林浩站在廚房門口，望著陽臺的方向，嘴角掛著淡淡的笑。風里傳來女兒的語音：“爸爸，我等你！”他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繼續(xù)做飯，鍋里的紅燒肉咕嘟咕嘟冒著泡，香味彌漫在整個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