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低頭扯了扯襯衫的袖口，棉質布料在手腕處堆出幾道褶皺——這是妻子昨天晚上剛熨過的，熨斗印還清晰得像片曬干的云。周五的傍晚風里裹著些槐花香，從巷口的老槐樹里飄過來，混著不遠處煎餅攤的油香，把空氣染得暖乎乎的。他左手提著小棠的粉色書包，書包帶已經磨得起了毛，是去年秋天小棠上幼兒園時妻子在夜市買的，當時小棠舉著書包蹦跳：“爸爸，這個像小兔子的耳朵！”現在那對“兔子耳朵”耷拉著，蹭著他的大腿。
巷口的煎餅攤前圍了幾個放學的孩子，攤主大姐笑著把裹滿雞蛋的煎餅遞過去，油星子在夕陽下閃著光。林浩摸了摸口袋，里面裝著妻子給的五塊錢，本來想給小棠買個煎餅當零食，可指尖碰到口袋里的舊手機，屏幕上還躺著三條未讀的催收短信，他又把口袋合上了。
“林浩！”
身后傳來一聲喊，林浩停下腳步，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后頸——那里有塊舊疤，是去年餐館后廚切菜時劃的。他轉身，看見朵朵爸爸從一輛黑色SUV里探出頭，車頭的車標亮得刺眼。朵朵爸爸叫陳強，林浩記得小棠說過，朵朵的爸爸是做建材生意的，經常給朵朵買新玩具。
“去家長會?。俊标悘娡崎_車門，手里拿著個锃亮的車鑰匙，鑰匙串上掛著個小恐龍掛件，應該是朵朵的。他穿著件淺灰色的 polo衫，肚子微微凸起，站在車邊比林浩高出半頭。
“嗯?！绷趾泣c頭，手指絞了絞書包帶，“你也去？”
“可不是嘛，朵朵說今天要給我看她的小紅花?！标悘娦α诵?，目光掃過林浩的襯衫，“這襯衫挺合身的，弟妹洗得真干凈?！?
林浩的臉一下子發燙，像被太陽曬過的番茄。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這雙舊皮鞋是三年前結婚時買的，鞋尖已經磨得發亮，妻子上周剛用鞋油擦過，可還是遮不住歲月的痕跡。“以前是餐館老板，現在不是了?！彼÷曊f，聲音像落在地上的槐葉。
陳強愣了愣，隨即拍了拍林浩的肩膀：“沒事，慢慢來，總會好的?！笨伤恼Z氣里帶著點敷衍，像在安慰一個迷路的孩子。林浩看著他鉆進SUV，車尾氣帶著股汽油味飄過來，他忽然想起去年夏天，自己的餐館門口也停著這樣的車，那時候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笑著給客人遞煙。
去年夏天的太陽像個大火球，把街道烤得發燙。林浩的“福來順”餐館里坐滿了人，空調呼呼地吹著，掛在墻上的電視里放著世界杯。小棠坐在收銀臺后面，抱著個大西瓜，用勺子挖著吃，西瓜汁滴在她的裙子上，像朵粉色的花。妻子在廚房炒菜，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香味飄得滿屋子都是。
“林老板，再來瓶啤酒！”隔壁桌的老張喊。
“好嘞！”林浩笑著遞過去，手碰到啤酒瓶，冰涼的感覺透過指尖傳到心里。那時候他覺得，日子就像這啤酒，苦中帶甜，有奔頭。
可秋天的疫情來得突然，餐館里的客人一下子少了。林浩坐在空蕩的店里，看著墻上的菜單，手指劃過“紅燒肉”“魚香肉絲”這些菜名，想起小棠說“爸爸做的紅燒肉最好吃”。他咬了咬牙，借了三萬塊錢，想撐過這個冬天?？梢咔榉磸停宛^還是關門了。債主催債的電話像潮水一樣涌來，他把家里的積蓄都拿出來，還是沒還清。后來，催收公司的人找到了幼兒園，他永遠記得那天，老師打電話給他，聲音里帶著失望：“林先生，你能不能過來一趟？”
林浩晃了晃腦袋，把回憶甩出去。幼兒園的大門就在前面，紅色的鐵門上面掛著個牌子，寫著“陽光幼兒園”，牌子旁邊貼著小朋友的畫作，其中一張是小棠的，畫里有個大胡子爸爸舉著個小女孩，旁邊寫著“爸爸和我玩拼圖”。林浩站在門口，摸了摸那張畫，指尖碰到畫紙的紋路，想起昨天晚上小棠說：“爸爸，明天家長會，你要穿那件白襯衫哦，我幫你疊好了?！?
保安大叔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見林浩，點了點頭：“林哥，來了？”
林浩笑了笑，喉嚨里像塞了塊棉花：“嗯，叔，今天沒什么事吧？”
“沒事，就是上午有個電話，找小棠的爸爸……”保安大叔的聲音低了下去，拿起旁邊的茶杯抿了一口。
林浩的臉一下子白了，他趕緊走進幼兒園，腳步有點亂。走廊里的墻上貼著小朋友的照片，小棠的照片在第三排，她扎著兩個小辮子，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林浩站在照片前，摸了摸照片里的小棠，輕聲說：“爸爸對不起你?！?
教室里已經來了不少家長，有的坐在椅子上玩手機，有的圍在老師身邊聊天。林浩掃了一眼，看見陳強坐在第一排，旁邊是他的妻子，穿著件紅色的連衣裙，正在和老師說什么，手里拿著個鋼琴譜。林浩走到最后一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椅子有點涼，他摸了摸書包里的水杯，是妻子早上裝的溫水，杯壁上凝著水珠。
老師走進教室，手里拿著個筆記本。她穿著件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扎成馬尾，看起來很年輕。“各位家長，下午好?！彼α诵?，可眼神里帶著點嚴肅，“今天我們要講一講家長的誠信問題?！?
林浩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他攥了攥褲子，指甲掐進肉里。他看見老師翻開筆記本，里面夾著一張紙，應該是催收電話的記錄?！坝行┘议L，欠了錢不還，被催收公司打電話到幼兒園，影響了孩子的心理健康?！崩蠋煹穆曇粝褚话训?，扎進林浩的心里，“家長是孩子的榜樣，如果家長不誠信，孩子也會學壞?！?
教室里靜得能聽見呼吸聲，林浩感覺到有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像針一樣扎著他的后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鞋尖上沾著點泥土，是早上送小棠上學時踩的。他想起昨天晚上，小棠趴在他懷里，說：“爸爸，老師說你是好爸爸，因為你每天陪我玩拼圖。”他當時笑著說：“是的，爸爸是好爸爸。”可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騙子，騙了小棠，騙了老師，也騙了自己。
“林浩家長，你有沒有什么想說說的？”老師忽然說。
林浩的身體僵住了，他抬頭，看見老師的眼睛里帶著點期待，也帶著點責備。教室里的家長都回頭看他，陳強的妻子皺了皺眉頭，小聲說：“原來是他?！绷趾频暮韲祫恿藙?，想說點什么，可嘴里像塞了塊石頭，什么也說不出來。他低下了頭，看見自己的膝蓋在發抖。
上周三的下午，林浩正在人才市場找工作，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接起來，里面傳來個粗啞的聲音：“你是小棠的爸爸嗎？欠我們的三萬塊錢什么時候還？”林浩的手一下子抖了，手機差點掉在地上：“我……我再想想辦法，再給我點時間。”“沒時間了！”對方吼道，“我們已經打電話到幼兒園了，要是再不還，我們就去學校找孩子！”林浩的腦袋嗡嗡作響，他抓起書包就往幼兒園跑，路上摔了一跤，膝蓋擦破了皮，可他沒感覺到疼。
到幼兒園的時候，小棠正在教室里玩拼圖，看見他，蹦跳著跑過來：“爸爸，你怎么來了？”林浩抱起她，聞到她身上的奶香味，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小棠，爸爸對不起你?！毙√挠檬植亮瞬了难蹨I，說：“爸爸不哭，老師說你是好爸爸?！?
老師的聲音還在耳邊，林浩的手攥得更緊了，指甲掐進肉里，傳來陣陣刺痛。他想起昨天晚上，妻子坐在床邊，摸著他的臉說：“別緊張，老師沒說什么，小棠相信你?！彼敃r點了點頭，可心里像壓了塊大石頭。
家長會終于結束了，林浩站起來，腿有點麻。他走到走廊里，靠在墻上，摸著自己的胸口，感覺心跳慢慢平靜下來。窗外的夕陽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爸爸！”
小棠的聲音像只小鳥，林浩抬頭，看見小棠跑過來，扎著兩個小辮子，手里拿著個拼圖。她撲進林浩的懷里，抱著他的脖子，奶香味撲面而來：“爸爸，老師說你是好爸爸，因為你每天陪我玩拼圖！”
林浩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手指有點抖：“我們小棠真乖?！?
小棠指著旁邊的朵朵，說：“爸爸，你看，朵朵的爸爸開了輛大車，好厲害！”
林浩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陳強抱著朵朵，手里拿著個玩具車，朵朵笑著把玩具車往嘴里塞。他低頭看著小棠，說：“爸爸以后也給你開大車，好不好？”
小棠搖了搖頭，把拼圖舉到他面前：“爸爸，我不要大車，我要你陪我玩拼圖！”
林浩的鼻子一下子酸了，他抱著小棠，走出幼兒園。夕陽把天空染成了紅色，像小棠的水彩筆里的紅色。風里裹著槐花香，小棠哼著歌，是老師教的《好爸爸》：“好爸爸，壞爸爸，爸爸是我的好爸爸……”
林浩抱著她，感覺她的重量壓在自己的胳膊上，像塊暖寶寶。他想起小時候，小棠剛學會走路，他抱著她，在餐館里轉圈圈，小棠笑著喊：“爸爸，再高點！”現在，小棠長大了，可她還是一樣愛他，不管他是不是餐館老板，是不是老賴。
路過以前的“福來順”餐館，現在變成了便利店，玻璃門上貼著“打折促銷”的海報。林浩停下來，看著里面的貨架，想起去年夏天，小棠坐在收銀臺后面吃西瓜的樣子。小棠問：“爸爸，那是什么地方？”林浩說：“以前爸爸在這里做飯給你吃，你還記得嗎？”小棠點了點頭：“記得，爸爸做的紅燒肉最好吃！”
林浩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他抱著小棠，繼續往前走。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對并肩的樹。他看著小棠的眼睛，里面沒有嫌棄，只有信任，像星星一樣亮。他想，不管多苦，只要有小棠和妻子在，他就能撐下去。他是小棠的爸爸，是妻子的丈夫，是家里的頂梁柱，他不能倒下。
到家的時候，妻子正在做飯，廚房里飄著紅燒肉的香味。小棠喊著“媽媽”，撲進妻子的懷里。妻子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今天家長會怎么樣？”小棠說：“老師說爸爸是好爸爸！”妻子看了看林浩，眼睛里帶著點溫柔：“洗手吃飯吧，紅燒肉快好了?！?
林浩走進衛生間，洗了洗手。鏡子里的他，頭發有點亂，眼睛紅紅的，可嘴角帶著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起小棠說“爸爸是好爸爸”，想起妻子說“慢慢來，總會好的”，想起夕陽下小棠的眼睛。他對著鏡子笑了笑，說：“林浩，你能行的。”
晚飯桌上，小棠舉著碗說：“爸爸，我要吃紅燒肉！”林浩夾了一塊給她，看著她嚼得腮幫子鼓鼓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妻子說：“明天周末，要不要帶小棠去公園玩？”林浩點了點頭：“好，帶她去玩拼圖，她昨天說要拼個大城堡?！?
晚上，林浩和小棠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拼拼圖。小棠拿著一塊拼圖，往拼圖板上放：“爸爸，這個應該放在這里！”林浩笑著說：“對，我們小棠真聰明！”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灑在他們身上，拼圖板上的城堡慢慢成型，像個童話。
林浩看著小棠，想起今天家長會的低頭，想起催收電話的慌亂，想起朵朵爸爸的SUV。可現在，他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一個愛他的妻子，一個信任他的女兒，有一個溫暖的家。他會努力的，找份工作，慢慢還錢，讓小棠過上好日子。因為他是小棠的爸爸，是妻子的丈夫，是家里的頂梁柱，他不能讓他們失望。
窗外的月亮很亮，像小棠的眼睛。林浩摸了摸小棠的頭，輕聲說：“小棠，爸爸愛你?！毙√男χf：“爸爸，我也愛你！”
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槐花香，吹得拼圖板上的城堡輕輕搖晃。林浩抱著小棠，感覺心里充滿了力量。他知道，明天會更好，因為他有一個家，一個讓他愿意付出一切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