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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沈燼的手還貼在藏書室的門框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銅尺的棱角硌著胸口,壓住那張染血的黃紙,符文邊緣的墨跡正緩慢吸收滲出的血珠,像干涸的唇舔舐著活物。他沒有再看那面古鏡,也不敢。他把拓片折成窄條,塞進內袋,動作遲緩,卻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

他換了衣服,扣緊領口,遮住手腕上仍在滲血的烙印。鏡背那行“沈淵立契”的篆字在他腦中反復浮現(xiàn),像刻進骨髓的咒。他必須找到能識得這字的人——不是道士,不是術士,而是懂古籍、通民俗、能辨真?zhèn)蔚幕钊?。他知道這風險,可若再留在宅中,他遲早會變成那符文的一部分。

天剛亮,街面濕冷。他走出老宅鐵門,巷口的石板泛著青灰,腳步踩上去沒有回響。他扶了扶銅尺,它貼著心口,冰冷而穩(wěn)定。走出三條街后,影子在日光下忽然抽搐了一下,像被無形之手拽動。他立刻用銅尺輕敲腕部,烙印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意識瞬間收緊。

舊貨集市在城西,清晨已有攤販支起布棚。他穿行在書攤與古玩之間,目光掃過泛黃的線裝書、殘破的木雕、褪色的繡片。沒人注意他,直到他在一處古籍攤前停下。攤主是個戴老花鏡的瘦臉男人,正低頭整理一摞殘卷。沈燼從懷中取出拓片一角,僅露出符文外環(huán)的血痕。

攤主抬頭看了一眼,鏡片后的眼睛猛地一縮。他迅速合上手中書卷,低聲道:“莫招她來。”隨即收起攤布,連書帶箱一并搬走,動作利落得不像年邁之人。沈燼站在原地,周圍幾個攤主也悄然移開視線,有人收攤,有人低頭數錢,仿佛他身上帶著瘟疫。

他退到巷口,靠墻喘息。烙印的痛感越來越頻繁,像有東西在皮下爬行。他咬住后槽牙,手指按在銅尺上,試圖用金屬的冷意壓制體內那股陰流。就在這時,一股陰風貼著地面卷過,吹得他衣角一顫。

他抬頭。

斜對面,一個佝僂的老嫗站在破布棚下,灰布衫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她手里提著一盞紙燈籠,燈籠殘破,四角卷曲,里面一點幽綠火光,不搖不晃,也不滅。她直視著他,嘴角緩緩裂開,裂至耳根,露出一個極寬的口,可聲音卻清脆如孩童:“你……來了?!?

沈燼沒有動。銅尺抵住心口,烙印卻突然劇烈跳動,不是痛,而是一種奇異的共鳴,像兩塊磁石靠近時的震顫。他盯著那燈籠,火光映在她渾濁的眼球上,像兩粒未燃盡的炭。

“你認識這符?”他開口,聲音沙啞。沒有展開拓片,只是用指尖輕輕點了點胸口。動作克制,卻已暴露意圖。

老嫗不答。她緩緩抬起燈籠,火光斜照沈燼的臉。剎那間,他瞳孔一縮——燈籠內壁,隱約浮現(xiàn)兩個字,墨跡斑駁,邊緣被水漬暈開,像是經年雨水沖刷后留下的殘痕。

晚照。

那兩個字在他視線中微微扭曲,像沉在井底的紙錢,隨時會被暗流卷走。老嫗嘴角裂得更開,聲音依舊清脆:“她等了七十二夜……你,是第七十三盞燈。”

話音落,燈籠火光驟暗,幾近熄滅。她轉身,步伐輕緩,腳不沾地似的向巷子深處走去。沈燼腦中警鈴大作,可身體卻像被釘住。他咬破舌尖,劇痛炸開,神志瞬間清明。他猛地沖出,銅尺在掌中發(fā)燙,追著那道灰影奔入窄巷。

“晚照是誰?”他嘶喊,喉嚨撕裂般痛,“那符文是誰刻的?!”

老嫗止步。

她沒有回頭,枯瘦的手緩緩抬起,指向他懷中的拓片。風停了,巷子里的喧囂仿佛被抽走,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烙印的跳動。她開口,聲音仍是孩童的調子,卻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名在鏡中……找她問?!?

話音未落,她身影開始淡去,像霧氣被風吹散?;也忌?、殘破燈籠、裂至耳根的嘴,一一消融在空氣中。唯獨那盞燈籠墜落在地,火光在熄滅前最后一瞬,映出一張年輕的面孔——十八歲左右,發(fā)髻斜插銀簪,眉心一點朱砂,穿的是丫鬟服,可那銀簪的紋樣,與晚照嫁衣上的金線如出一轍。

沈燼沖到燈籠旁,彎腰去撿。指尖剛觸到紙面,火光徹底熄滅,燈籠化作灰燼,隨風卷走。他跪在青石板上,掌心空空,只有銅尺的冷意還貼著皮膚。

他緩緩抬頭。

巷子盡頭,陽光刺眼。可就在光影交界處,他仿佛看見一道紅影一閃而過——嫁衣的邊角,金線斑駁,裙擺沾著泥垢。那影子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輕輕撫過虛空,像在整理不存在的發(fā)髻。

他猛地站起,踉蹌追出。巷外是鬧市,人來人往,車聲喧雜。他站在街心,四顧茫然。烙印的痛感突然加劇,血從袖口滲出,滴在拓片的折痕上。黃紙微微發(fā)燙,符文中心的陰陽魚紋,正緩緩旋轉。

他低頭,看見拓片邊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極細的劃痕——像指甲劃過紙面,又像某種符號的起筆。那痕跡從“沈淵立契”的“淵”字旁延伸而出,指向符文外環(huán),末端微微上挑,像一個未完成的“七”字。

他手指顫抖,將拓片翻轉。背面空白處,浮現(xiàn)出一行極淡的墨跡,非他所寫,筆跡纖細,帶著女子的柔婉:

“她不是新娘?!?

最后一個字的末筆拉得很長,像被突然中斷。沈燼盯著那行字,喉頭滾動,正欲細看——

巷口傳來一聲輕笑。

不是孩童,也不是老嫗。是女子的聲音,溫婉,哀怨,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猛地抬頭,街對面,一個穿灰布衫的老嫗正緩緩轉身,提著那盞殘破燈籠,火光幽綠,映出她嘴角裂至耳根的寬口。

她又回來了。

沈燼的手攥緊銅尺,指節(jié)發(fā)白。他張口,聲音壓得極低:“你到底是誰?”

老嫗不答。她只是抬起燈籠,火光照向他胸口的拓片。那一瞬,他看見燈籠內壁的“晚照”二字,正被一滴黑血緩緩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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