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織機隆隆作響,梭子飛掠,將生活的緯線編織進2015年的圖案里。
興隆紡織廠早已今非昔比。廠房擴建了兩倍,新起的辦公樓貼著亮白的瓷磚,在陽光下有些晃眼。機器更多,更先進,噪音卻似乎被更好的隔音材料包裹,變得沉悶而工業化。空氣里除了永恒的絲膠和染料氣味,還混雜了更多化學助劑的陌生味道——柔軟劑、抗靜電劑、各種新型整理劑。時代在變,紡織技術也在飛速迭代,柯橋這個“絲綢之府”正努力跟上世界的步伐。
何文晃坐在窗明幾凈的新質檢科辦公室里,已是科里獨當一面的資深骨干,離組長的位置僅一步之遙。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攤著幾份需要他最終簽核的出廠檢驗報告。窗外,一輛卡車正滿載著印有“興隆紡織”字樣的紙箱駛離廠區。一切看起來秩序井然,蓬勃向上。
但他指間夾著的那支紅色鉛筆,卻久久未能落下。他的目光沒有聚焦在報告數據上,而是越過窗欞,投向了遠處廠區大門。
來淑顏今天一早又走了。
“東海,聯合紡織廠,新技術培訓,一周。”
這似乎成了近幾年來的常態。頻率不高不低,恰好卡在一個不會引人過度懷疑,卻又足以留下印記的區間。每次都是東海,每次都是聯合廠,每次都是冠冕堂皇的“技術交流”或“培訓學習”。她依舊是廠里的生產標兵,每次出差回來,也確實能帶回一些新的操作技巧或者行業動態,偶爾還有幾塊東海那邊流行的新穎面料小樣,作為談資和證明。
何文晃的視線回落,落在桌角一個透明的自封袋上。里面裝著幾塊寸許見方的絲綢樣本,質地細膩,光澤柔和,是上次來淑顏從東海帶回的所謂“最新開發的環保緞”。她當時笑著說:“文晃,你摸摸,這手感,據說加了德國的新型助劑,又軟又滑還不易皺,咱們廠要是能引進就好了。”
他當時接過,習慣性地用手指捻了捻,確實手感非凡。但就在那極其短暫的觸感之后,他的指尖卻殘留下一絲極其微弱、卻絕對異常的化學氣味。那不是絲綢該有的味道,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款廠里使用的染料或助劑的味道。
那是一種……帶著些許刺鼻感的、類似氯漂的味道,但又更復雜,被某種濃郁的、刻意的香精氣息努力掩蓋著,像是欲蓋彌彰的謊言。
質檢員的鼻子,或許比不上專業的分析儀器,但對異味有著近乎本能的警惕。這份警惕,瞬間激活了他心底那沉睡多年的、關于血型、關于斷經、關于妻子眼角疤痕的所有疑慮。
它們從未真正消失,只是像絲綢上的疵點,被精心編織的日常圖案覆蓋了,遮蓋了。而這一絲陌生的化學劑氣味,像一根尖銳的梭子,猛地挑破了那層看似平滑的緞面。
他拿起那個自封袋,湊到鼻尖,再次仔細地嗅聞。香精味很沖,試圖營造一種高級潔凈的感覺,但底下那縷不和諧的、冰冷的化學劑味道,頑固地穿透出來,刺激著他的鼻腔黏膜,也刺激著他敏感的神經。
環保緞?新型助劑?
他站起身,走到科室角落那臺老式的、但保養得極好的纖維顯微鏡前。他需要更確切的證據。他剪下極小的一角樣本,放在載玻片上,滴上專用的萃取液,小心翼翼地蓋上蓋玻片,然后俯身湊近目鏡。
燈光下,纖維的微觀世界清晰呈現。桑蠶絲特有的三角形結構依然完好。但是,在纖維的縫隙之間,附著著一些極其微小的、非天然的結晶狀顆粒,以及一些難以被常用萃取液溶解的油性殘留物。這絕不是常規后整理工藝該留下的東西。常規助劑是為了改善手感、增加功能,會力求均勻附著或滲透,而不是這樣突兀地、像是后來強行添加般殘留其間。
這陌生的化學劑,到底是什么?為什么會出現妻子從東海帶回的樣品上?真的只是新型助劑嗎?還是……別的什么,需要用到這種具有強烈掩蓋甚至漂白作用的化學品?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嘶嘶作響:它像是在努力漂白、掩蓋某種不愿為人所知的痕跡。
下班鈴聲響起,同事們陸續離開。何文晃卻坐在辦公室里,遲遲沒有動。窗外天色漸暗,遠處的廠房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他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妻子提起東海時那種自然又略帶興奮的語氣,還有她每次出差回來,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極難察覺的疲憊與……空洞。
他需要空氣。需要離開這個被各種化學氣味和疑慮填滿的空間。
他鬼使神差地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推著自行車,繞到了廠區后門附近。那里有一條僻靜的小路,路邊長著高大的水杉樹,平時少有人走,只有上下班時會有工人圖近道經過。路的另一側,是廠區老舊的紅磚圍墻,墻上爬滿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
夕陽的余暉給一切涂上了一層昏黃懷舊的色澤,卻無法溫暖何文晃發冷的四肢。
就在他漫無目的地推著車,快要走到小路盡頭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家屬院的側門走了出來,是鄰居王嬸,廠里的老退休職工,平時最愛坐在樓下聊天打毛線,消息靈通。
“咦?文晃?這么晚了還沒回家?淑顏又出差了吧?”王嬸熱情地打招呼。
“嗯,王嬸,溜達一下。”何文晃勉強笑了笑。
王嬸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點分享秘密的神秘感:“文晃啊,有件事……我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過去好一陣子了,但我這心里老是嘀咕……”
何文晃的心猛地一跳:“什么事,王嬸您說。”
“就是……大概去年秋天,也是淑顏去東海培訓那次吧?”王嬸回憶著,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毛線頭,“有天晚上,我出來倒垃圾,好像……好像看見淑顏了。”
何文晃的呼吸屏住了。
“就在那兒,”王嬸指了指絲廠后門旁邊那個更隱蔽的拐角,那里堆著幾個廢棄的紡織木輥,燈光昏暗,“她不是該在東海嗎?可我瞧著背影真像她,穿著那件你給她買的米色風衣。還有個男的,看不清臉,個子挺高,好像……有點壯實,兩人在那兒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著不像高興,好像……在爭執著什么。”
何文晃感覺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我當時還想,是不是看錯了?或者淑顏提前回來了沒跟你說?那男的我瞅著側影……哎喲,我這老眼昏花的,也不敢確定,但恍惚覺著……有點像你們家那個堂哥,文濤?他不是也老往東海跑業務嗎?”王嬸說著,自己又搖了搖頭,“可能真看錯了!你可別往心里去啊文晃!我就是這么一想,興許根本不是他倆!這黑燈瞎火的……”
王嬸后面還絮絮叨叨說了些什么,何文晃已經完全聽不清了。耳朵里像是塞進了兩團棉花,只有王嬸那句“有點像文濤”和“爭執”幾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反復穿刺著他的鼓膜。
東海。陌生的化學劑。妻子可能提前返回卻隱瞞。昏暗后門的爭執。像何文濤的男人。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王嬸這看似無心的話語,猛地串聯起來,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人極度不安的輪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王嬸道別,又是怎么推著自行車走回家的。家里空蕩蕩的,冷鍋冷灶。次子何亮在學校寄宿,長子何明上了技校,也住校,只有周末才回來。
他坐在客廳冰冷的椅子上,沒有開燈。黑暗中,他仿佛又嗅到了那絲綢樣本上詭異的化學劑味道,看到了顯微鏡下那些不屬于絲綢的微小顆粒,聽到了車間里那可怕的斷經巨響,還有妻子眼角那道細細的、新鮮的疤痕……
漂白劑。它想漂白什么?掩蓋什么?
難道它想漂白的,是比霉斑、比污漬更不堪入目的東西?是那些深藏在生活經緯之下,已經發黑、腐爛的真相?
何文晃緩緩抬起手,捂住了臉。手指冰涼。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這二十年來仿佛活在一匹用謊言織就的華麗綢緞里,而此刻,這綢緞正在被一種無形的、殘酷的力量,從背后一點點漂白、腐蝕,露出它千瘡百孔的本來面目。
窗外,最后一絲天光也被夜幕吞沒。徹底的黑暗降臨,濃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