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深秋的柯橋,空氣里褪去了夏末的黏膩,添了幾分干爽,但興隆紡織廠車間里依舊悶熱。巨大的噴水織機群轟鳴著,成千上萬根經線繃緊如琴弦,緯梭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飛快穿梭,交織出細密平滑的絲綢胚布。空氣震顫,水汽混合著潤滑機油和新鮮絲線的氣味,構成一種工業化的、富有生命力的喧囂。
何文晃穿著深藍色的工裝,胸口的“質檢”二字微微泛白。他正站在一臺最新引進的意大利劍桿織機前,眉頭緊鎖。這機器效率高,但也嬌貴,對經線張力和緯紗強度要求極為苛刻。他已經圍著它轉了半小時,手里的紅色鉛筆無意識地在記錄板上輕輕敲擊。
“晃哥,還是不行?”一個同樣穿著工裝,但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精壯小臂的男人走過來,手里拎著扳手和油壺。他是何文濤,何文晃的堂哥,如今是織造車間的班組長,技術好,人也活絡,很得老師傅喜歡。
“嗯。”何文晃頭也沒抬,目光仍死死鎖在織口處,“你看,第三十七號經線,張力波動超過標準值百分之五,導致左側布面出現周期性輕微條影,每米約三點五次。緯紗喂入也有瞬間不同步,雖然極輕微,但影響了背面平整度。”他的手指精準地指向肉眼幾乎難以辨別的細微瑕疵,像外科醫生定位病灶。
何文濤湊過去,瞇著眼看了半天,才勉強看出點門道,咧嘴一笑:“哎呀,我的大質檢員,你這要求也太高了點!這坯布還要經過練白、染色、后整理好幾道工序,這點小毛病到時候根本看不出來!客戶要的是又滑又軟又漂亮,誰拿放大鏡看這個?”
“經緯錯了就是錯了,0.1毫米的誤差也是誤差。”何文晃重復著他那句標志性的、近乎迂腐的口頭禪,語氣沒有絲毫松動,“機器參數必須調準,不然隱患會越來越大。這不是客戶看不看得出的問題,是它本身就不對。”
何文濤臉上的笑容淡了點,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以為然和……或許是輕視。他這個堂弟,做事是一板一眼,可有時候也太死性,不懂變通,在這人情社會里容易吃虧。他拍了拍機器外殼:“成成成,你說調就調。我讓機修工過來再看看。你這眼睛啊,比廠里那臺進口檢測儀還厲害,可惜……”他話沒說完,只是又笑了笑,轉身吆喝著去找人了。
何文晃沒在意堂哥未盡的言語。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細微到令人發指的“不完美”之中。只有在這種純粹與技術、與數據、與客觀標準打交道的時候,他才能找到那種絕對的掌控感和安全感,才能暫時忘卻家庭生活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如同絲綢背面微小疵點般硌人的疑慮。
何明的AB型血,和那張蓋著紅章的“特殊證明”,像一枚軟刺,深深扎在他心底。兩年多來,他試圖忽略它,用加倍的工作和對孩子的疼愛來麻痹自己。兒子一天天長大,眉眼漸漸長開,虎頭虎腦,甚是可愛。但偶爾,何文晃抱著他,看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時,那根軟刺就會莫名其妙地轉動一下,帶來一陣細微而持久的鈍痛。他有時會神經質地偷偷對比兒子和自己的五官,試圖找出更多相似的證據,卻又立刻為自己的卑劣想法感到羞愧。
來淑顏似乎徹底忘記了血型風波,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務,廠里的工作也沒落下,依舊是標兵。只是,她似乎更忙了,回娘家村的次數也多了些,說是她哥哥來慶昌那里有些事情要幫忙。何文晃從不多問,在那位村主任妻兄面前,他總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就在這時,車間墻上的廣播喇叭突然刺啦響了一下,傳出急促的喊聲:“何文晃!質檢科何文晃!速到廠門口傳達室!你家里有急事電話!重復,何文晃,速到傳達室!”
急促的廣播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車間里喧囂而沉悶的氛圍。何文晃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記錄板差點脫手。家里急事?淑顏的預產期就在這幾天,難道……
他顧不上那臺還有瑕疵的織機,也來不及跟何文濤打招呼,轉身就朝著車間大門狂奔而去。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一種混合著期待與莫名恐懼的情緒攫住了他。
傳達室的老師傅隔著窗戶看到他,急忙招手:“文晃!快!你丈母娘打來的,淑顏要生了!已經送衛生院了!”
何文晃抓起電話,聽筒里傳來岳母又急又高的聲音,夾雜著嘈雜的背景音,大致是說淑顏突然發動,比預產期早了好幾天,現在已經進產房了,讓他趕緊過去。
扔下電話,何文晃腦子嗡嗡作響,也顧不上去車間請假了,推上停在廠門口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蹬起來就往鎮衛生院沖。秋風刮過耳畔,帶著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那股沒來由的焦灼。早產?怎么會早產?淑顏這胎懷相一直很穩當。
他拼命蹬著車,車輪碾過碎石路面,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像是在為他混亂的心跳伴奏。就在他快要騎到廠區大門口時,身后猛然傳來一聲極其尖銳、極其不祥的金屬斷裂聲!
“嘎嘣——嗤——!!!”
聲音撕裂了工廠正常的轟鳴,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緊接著,是某臺機器失控般瘋狂空轉的可怕噪音,夾雜著工人的驚呼和叫罵。
何文晃下意識地捏緊了剎車,單腳撐地,猛地回頭望去。聲音的來源,正是他剛剛離開的那片織造車間區域。而且,憑著他多年與機器打交道的經驗,那可怕的聲音……極有可能就來自那臺他剛剛還在調試的、嬌貴的新劍桿織機!
斷經?不,不像是普通的單根經線斷裂。那聲音的慘烈程度,像是成片的經線被某種巨力硬生生扯斷,甚至可能傷到了核心的傳動部件!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臺機器是廠里花了大力外匯引進的,要是真在他剛剛提出參數問題后不久就出了這么大事故……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后背。
一邊是即將生產的妻子,一邊是可能因他疏忽(雖然他堅信自己指出了問題)而造成的重大生產事故。何文晃僵在原地,臉色煞白,汗水從額角滑落。自行車把手的鐵銹硌得他手心生疼。
僅僅猶豫了幾秒,對工作的責任感,或者說,對可能被追究責任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猛地調轉車頭,瘋狂地蹬回了車間。
車間里已然一片混亂。那臺昂貴的劍桿織機已經停機,周圍圍了一圈人。班長何文濤正臉色鐵青地指揮著機修工拆卸面板。地面上,散落著幾十根崩斷的乳白色經線,像一堆被暴力扯斷的琴弦。濃重的機油味混合著斷裂尼龍龍絲特有的焦糊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怎么回事?!”何文晃擠進去,聲音發顫。
何文濤抬起頭,看到他,眼神復雜,有惱怒,有埋怨,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怎么回事?問你啊!你剛說完張力不對緯紗不同步,轉頭這機器就爆經了!主軸傳動齒輪怕是都打壞了!”
何文晃如遭雷擊,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周圍工友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
“我……我指出問題是希望調整,預防事故……”他艱澀地辯解,聲音微弱。
“預防?現在是事故已經出了!”何文濤煩躁地揮揮手,“行了行了,這里亂著呢,廠領導馬上就到。你不是家里有急事嗎?趕緊去!別在這兒添亂!”
這話像一記耳光甩在何文晃臉上。他看了一眼那堆斷裂的經線,又看看何文濤不耐煩的臉,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淹沒了他。他踉蹌著退后兩步,轉身,再次沖出車間,跨上自行車,朝著衛生院的方向拼命騎去。
這一次,秋風刮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
等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沖進衛生院產房外的走廊時,一切已經結束了。岳母抱著一個襁褓,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笑:“文晃!你怎么才來!生了生了,是個小子!母子平安!”
何文晃喘著粗氣,心臟還在狂跳,一半是因為奔跑,一半是因為車間里那場事故的陰影。他湊過去看新生兒,紅皺的小臉,閉著眼睛,和當初何明出生時很像。是他的兒子,他的第二個兒子。喜悅后知后覺地涌上來,卻似乎隔著一層無形的薄膜,有些麻木。
“淑顏呢?”他啞著嗓子問。
“在里面呢,累壞了,睡著了。”岳母壓低了聲音。
何文晃輕輕推開產房的門。來淑顏躺在病床上,臉色比紙還白,頭發被汗水浸透,黏在額角和臉頰,睡得似乎很不踏實,眉頭微微蹙著。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驟然凝固了。
在她左邊眼角下方,靠近太陽穴的位置,多了一道新鮮的、寸許長的細細傷痕。傷口不深,已經簡單處理過,但紅色的血痕在白得透明的皮膚上依然格外刺眼。那絕不是生產時該留下的痕跡!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注視,來淑顏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看到是何文晃,她虛弱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想笑,卻似乎扯動了傷口,細微地吸了口涼氣。
“文晃……”她的聲音氣若游絲,“你來了……孩子看到了嗎?”
“看到了。”何文晃的聲音干巴巴的,他的眼睛無法從那道傷痕上移開,“你這臉……怎么弄的?”
來淑顏的眼神瞬間閃爍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簾,覆蓋住眸底一閃而過的慌亂。“沒……沒什么,”她聲音更低了,帶著極度的疲憊,“剛才疼得厲害,沒撐住,可能……可能不小心被床頭什么鐵絲劃了一下……沒事的。”
不小心劃了一下?在產床上?何文晃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這道傷痕的位置、形狀,絕不像無意刮擦所致,倒像是……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猛地劃過,或者,是在極度慌亂掙扎中留下的。
車間里那聲可怕的“斷經”巨響,又一次在他耳邊尖銳地回蕩起來。
機器的斷經……妻子眼角的斷痕……
早產……他離開后恰好發生的嚴重故障……
還有何文濤那雙混合著埋怨和某種難以言喻神色的眼睛……
無數破碎的線索和可怕的聯想在他腦海中瘋狂沖撞,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畫面,只留下更大、更陰冷的迷霧和恐懼。
他站在原地,看著虛弱不堪的妻子和一旁襁褓中一無所知的次子,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就像車間里那些繃緊的經線一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發出了令人心悸的、斷裂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