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一匹被拉回織機的綢緞,猛地倒退了二十一年。
2003年的柯橋,空氣里彌漫著新廠區(qū)擴建的塵土和更濃郁的、未經(jīng)充分處理的蠶絲腥甜氣。興隆紡織廠規(guī)模比2025年時小了不少,機器聲卻更為密集和粗糲,仿佛一頭正在奮力生長的獸,喘息著,吞吐著無數(shù)的絲線與夢想。
質(zhì)檢科還擠在廠房隔出的二層閣樓里,夏天悶熱如蒸籠,冬天冷風(fēng)颼颼地鉆縫。何文晃還不是組長,只是科里最年輕卻也最較真的質(zhì)檢員。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確良工裝,胸口別著兩支筆——一支藍色圓珠筆用于記錄普通數(shù)據(jù),一支紅色鉛筆專門標(biāo)記“異?!?。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長期觸摸布料和記錄而顯得有些粗大,但動作永遠一絲不茍。
此刻,他正俯身在一匹剛下線的真絲緞前,臺燈熾熱的光線打在水波般光滑的緞面上。他的指尖以毫米為單位緩慢移動,不是在撫摸,而是在“閱讀”。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指尖在一塊幾乎看不見的微小區(qū)域來回蹭了兩下。然后,他拿起放大鏡,仔細確認。
“緯線三根并絲,0.3毫米粗節(jié),丙班3號機,標(biāo)記乙等?!彼吐曌哉Z,用那支紅鉛筆在吊牌上利落地劃下一個三角符號,像法官落下法槌。身邊的老師傅瞥了一眼,嘟囔道:“小何,你這眼睛比儀器還毒,這點小毛病,客戶根本看不出來?!?
何文晃沒抬頭,只是淡淡回應(yīng):“經(jīng)緯錯了就是錯了,0.1毫米的誤差也是誤差。”他語氣里的固執(zhí),讓老師傅訕訕地閉了嘴。這種對“正確”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內(nèi)心深處,因工人家庭出身而在知識分子扎堆的質(zhì)檢科里,用以維系那點可憐自尊的鎧甲。
下班鈴聲尖銳地響起,打斷了他的工作節(jié)奏。何文晃幾乎是瞬間就從那種沉浸的狀態(tài)中抽離,臉上掠過一絲與剛才的嚴謹截然不同的、混雜著疲憊與迫切的光彩。他快速地收拾好工具,在本子上記下最后幾個數(shù)據(jù),幾乎是小跑著下了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他當(dāng)父親了。三天前,妻子來淑顏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生下了一個七斤八兩的大胖小子。取名何明,是岳父拍板定的,寓意光明前程。何文晃心里揣著這巨大的喜悅,像懷揣著一塊剛出爐的、燙手的定勝糕,走得腳下生風(fēng)。二十二年的歲月尚未在他眼角刻下深重的痕跡,但那份因出身而帶來的敏感自卑,已悄然沉淀在眼神深處,此刻被初為人父的喜悅暫時覆蓋了。
衛(wèi)生院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病房里,來淑顏靠著枕頭,臉色還有些蒼白,但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病號服最上面的扣子也扣得嚴嚴實實,即使剛生產(chǎn)完,也維持著那份廠里標(biāo)兵的端莊體面。看見何文晃進來,她嘴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眼神卻似乎有些飄忽,快速地在他臉上掃過,便落到了身旁那個襁褓上。
“文晃來了。”她的聲音輕柔,帶著產(chǎn)后的虛弱,“看看兒子,剛吃了奶睡著了?!?
何文晃的心瞬間軟成一灘水。他湊過去,近乎貪婪地看著那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臉,一種混合著敬畏與狂喜的情緒攫住了他。這是他的兒子,他何文晃的血脈。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因常年接觸絲綢而略顯粗糙的手指,極輕地碰了碰嬰兒的臉頰,那觸感柔軟得讓他心驚,也讓他涌起無限的保護欲。
“像你,眉毛濃?!眮硎珙佪p聲說,語氣里的肯定卻不知為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護士拿著幾張表格走進來,笑容可掬:“何明爸爸是吧?來填一下出生醫(yī)學(xué)證明的基本信息,血型欄等化驗單出來再填?!?
何文晃連忙接過表格,坐到床邊的小凳上,拿出那支藍色圓珠筆,工工整整地填寫起來。姓名,性別,出生日期,父母姓名、身份證號……每一項他都寫得極其認真,仿佛在完成一項神圣的儀式。寫到“父親血型”一欄時,他自然地填上了“O型”。他是O型,來淑顏是A型,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以前廠里組織義務(wù)獻血時查過。
幾天后,血型化驗單出來了。護士把它和其他材料一起交給何文晃,讓他核對后正式填寫證明。何文晃笑著接過,目光落在血型那一欄。
笑容瞬間凍結(jié)在他的臉上。
化驗單上,白紙黑字清晰地打印著:新生兒何明,血型:AB型。
O型血的父親,和A型血的母親,怎么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預(yù)兆地從尾椎骨竄上頭頂。他猛地抬頭,看向正在給孩子喂奶的妻子。來淑顏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是更專注地看著懷里的孩子,側(cè)臉線條繃得有些緊。
“淑顏……”何文晃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這……這血型是不是搞錯了?你看,明兒是AB型?”
來淑顏喂奶的動作停頓了一瞬,隨即恢復(fù)自然,甚至沒有轉(zhuǎn)頭看他,語氣帶著一種過分刻意的平靜:“哦,化驗單???護士剛才說了,新生兒血型有時測不準(zhǔn),或者……或者就是特殊唄。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她的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捏著孩子的襁褓布,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可是O型和A型,按道理……”何文晃的質(zhì)檢員思維開始本能地運轉(zhuǎn),試圖找出這明顯“異?!睌?shù)據(jù)的合理解釋,像在分析一匹出現(xiàn)色差的綢緞。是檢測試劑污染?樣本弄混?還是……
“按什么道理?”來淑顏忽然轉(zhuǎn)過頭,聲音略微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似的急促,“醫(yī)院還能出錯嗎?你整天就知道你的道理你的數(shù)據(jù)!孩子健康不就行了?盯著張紙較什么勁!”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一種強勢的、不容置疑的母性光輝覆蓋過去,仿佛何文晃的質(zhì)疑是一種對她們母子的褻瀆。
何文晃被噎了一下,看著妻子略顯蒼白的臉和眼底的疲憊,那股因數(shù)據(jù)異常而升起的尖銳懷疑,瞬間被愧疚和心疼壓了下去。是啊,淑顏剛生了孩子,身體還虛著,自己怎么能因為一個可能出錯的化驗數(shù)據(jù)就懷疑她?他真是太混賬了。他下意識地想把那張刺眼的化驗單揉皺,卻又強迫自己把它撫平,疊好,塞進了褲袋里。那薄薄一張紙,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他坐立難安。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了。一個洪亮而帶著幾分官腔的聲音響起來:“淑顏,文晃,恭喜?。〗o我們來家添了大胖孫子!”
進來的是來淑顏的哥哥,村里的村主任來慶昌。他穿著筆挺的襯衫,頭發(fā)梳得油亮,手里提著高級的水果籃和奶粉,臉上堆著熱情的笑,眼神卻習(xí)慣性地帶著審視和打量,先是掃了一眼孩子,然后落在何文晃身上。
“大哥,您怎么來了,廠里不忙啊?”何文晃連忙起身,下意識地挺直了背,在那位高權(quán)重的妻兄面前,他總是有些不自在。
“再忙,外甥出生也是大事!”來慶昌大手一揮,顯得極為豪爽。他走到床邊,逗弄了一下孩子,然后很自然地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何文晃。
“文晃啊,我剛才去醫(yī)生那兒看了看。聽說你們對孩子的血型有點疑問?”來慶昌的語氣隨意得像在聊家常,眼神卻銳利地看著何文晃。
何文晃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妻兄這么快就知道了,他尷尬地接過信封:“啊,是……化驗單上是AB型,我和淑顏……”
“哦,這個事啊,”來慶昌打斷他,語氣輕松得像在拂去一?;覊m,“我正好認識市里血站的專家,特意請他們查證了一下。咱們家小明這情況屬于罕見的基因表現(xiàn),叫……叫什么‘孟買血型’變異,對,變異!表面上測出來是AB型,實際遺傳譜系是符合的。你看,這是專家出具的說明,蓋了章的?!?
他從信封里抽出一張打印紙,上面果然寫著一些專業(yè)的術(shù)語,下面蓋著市血站某個科室的紅章。內(nèi)容大致就是證明何明的血型屬于特殊遺傳現(xiàn)象,父母血型為O型和A型的情況下,存在極低概率出現(xiàn)此類表現(xiàn)型。
何文晃愣愣地看著那張蓋著紅章的“證明”,又看看一臉“我早就說了”表情的來淑顏,再看看篤定自信的妻兄。那冰冷的疑慮,在這張官方意味十足的紙張面前,似乎變得毫無根據(jù),甚至有些可笑。他覺得自己剛才那點懷疑,就像個斤斤計較、不懂科學(xué)還胡亂猜忌的小丑。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道,攥著那張“證明”,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一種更深的自卑感涌上來——看,你不僅出身低,還無知,差點冤枉了妻子和孩子。
“收好吧,以后上學(xué)辦事說不定用得上?!眮響c昌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安撫和不容置疑,“別整天胡思亂想,好好照顧淑顏和我大外甥才是正經(jīng)。我們來家的種,還能有錯?”最后那句話,像是玩笑,又像是一句重重的敲打。
何文晃喏喏應(yīng)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證明”和化驗單疊在一起,重新放回褲袋。那塊燒紅的炭似乎熄滅了,卻留下了一塊難以消除的、焦黑的印記。
妻子出院回家坐月子后,何文晃努力想把這件事忘掉,加倍地對妻兒好,試圖用行動彌補自己那“卑劣”的猜疑。但有些東西,一旦生了根,就會悄無聲息地發(fā)芽。
他開始注意到妻子一個奇怪的習(xí)慣。
江南的梅雨季,淅淅瀝瀝,沒完沒了??諝饽軘Q出水,洗好的衣服晾出去幾天都干不了,反而容易漚出一股霉味。
有一天他下班早,回到家,發(fā)現(xiàn)院子里支著竹竿,來淑顏正把他們結(jié)婚時那床昂貴的真絲鴛鴦被面晾出去。細雨如煙,密密麻麻地灑在光滑的緞面上,凝結(jié)成細小的水珠。
“淑顏,下雨天怎么還晾被子?這怎么干得了?反而要受潮了!”何文晃驚訝地問。
來淑顏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現(xiàn)驚了一下,隨即轉(zhuǎn)身,撩了一下額前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婉笑容:“哦,屋里燒著煤爐給孩子烘尿布,氣味大,這絲綢嬌貴,沾了那味兒不好。掛出去透透氣,雨不大,沒事的。”
她的解釋合情合理。何文晃“哦”了一聲,沒再多想。
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不是偶然。好幾次,只要是陰雨天,來淑顏總會找些理由,把一些絲綢的衣物、枕套、甚至是廠里發(fā)的作為獎勵的零頭料子,拿到院子里或者陽臺上去晾曬。有時是“去去樟腦丸的味道”,有時是“太陽曬多了傷料子,陰干更好”,理由每次都有些微不同。
直到一個周末,又是雨天。何文晃在幫妻子整理衣柜時,無意中摸到幾件她平時舍不得穿的絲綢襯衫,領(lǐng)口和腋下處,似乎有一種極輕微的、被水汽漚過的霉斑特有的澀感,雖然很淡,幾乎被洗衣皂的香味掩蓋,但他那雙對織物異常敏感的手還是察覺到了。
他猛地想起,廠里質(zhì)檢處理次品布料時,如果只是輕微霉斑,有時就會用清水快速擦拭后,掛在通風(fēng)處陰干,這樣能最大程度減輕痕跡,但那種特有的、水汽與霉菌混合后的微弱氣息,很難徹底消除,需要陽光暴曬才能根除。
而來淑顏,卻反其道而行之,總是在潮濕的雨天,把這些精致的絲綢晾出去……
一個荒謬又冰冷的念頭,像陰濕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何文晃的心:她是不是在借助這連綿的雨氣,來掩蓋什么?掩蓋某些她不想讓他察覺的、更深層的……“霉斑”?
他看著窗外雨簾中那匹濕漉漉的、鴛鴦圖案有些模糊的絲綢被面,它不再象征美滿,反而像一片巨大的、無法掙脫的潮濕蛛網(wǎng)。
褲袋里,那張AB型血化驗單和所謂的“特殊證明”,似乎又開始隱隱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