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縮水
- 何來謊言
- 作家ThcrDV
- 2901字
- 2025-08-21 14:31:18
由于疫情的影響,2021年柯橋的空氣里,經濟的寒流比往年的冬天更加刺骨。曾經的機器轟鳴不再是蓬勃的象征,反而帶上了一種茍延殘喘的疲憊。國際訂單銳減,國內競爭慘烈,成本節節攀升,像幾根無形的絞索,套在本地眾多紡織企業的脖子上,越收越緊。興隆紡織廠這座曾經風光一時的“絲綢王國”,也已搖搖欲墜。
何文晃坐在家里那張用了十幾年的舊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攤開著幾份打印出來的文件。最上面一份,標題是《離婚協議書》。紙張嶄新,字跡清晰,卻透著冰冷的終結意味。
客廳里沒有開主燈,只亮著一盞昏暗的壁燈,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空蕩的墻壁上。這個家,早已不復往日的煙火氣。長子何明技校畢業后在社會上混了幾年,最近才托關系塞進廠銷售科,卻幾乎不著家;次子何亮在外地讀大學,一年回來兩次。這個空間里,大部分時間只剩下他和來淑顏,以及橫亙在兩人之間那堵無形卻堅厚的冰墻。
多年的猜疑、冷戰、無聲的較量,早已將昔日那點溫情消耗殆盡。來淑顏依舊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與端莊,但眼角眉梢的疲憊和細紋再也無法掩飾。何文晃則變得更加沉默寡言,那雙曾經能精準分辨絲綢經緯和瑕疵的眼睛,如今常常帶著一種審視和穿透力,讓來淑顏不敢直視。
關于兩個孩子身世的疑云,像房間里的大象,彼此心照不宣,卻誰也沒有勇氣徹底捅破。直到何文晃暗中進行的親子鑒定有了確鑿結果,直到他將那紙報告沉默地推到她的面前。
沒有預想中的歇斯底里,沒有辯解,甚至沒有眼淚。來淑顏的臉色在那一刻慘白如紙,嘴唇顫抖著,最終卻只是深深地、絕望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長久以來的偽裝和堅持,在鐵證面前轟然倒塌。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廢墟和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簽了吧。”何文晃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過木頭,“財產分割寫得清楚,家里存款不多,都歸你。房子是廠里的福利房,估計也留不住了。廠子……怕是也到頭了。”
他話音未落,放在茶幾上的舊手機就劇烈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廠辦”兩個字。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他看了一眼對面低垂著頭的來淑顏,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頭是廠長老周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圓滑,只剩下疲憊和沉重:“文晃……通知你一下,剛開的股東大會……決定申請破產清算。下周一,清算組就進駐。你……早做打算吧。”
聽筒從何文晃手中滑落,掉在沙發上,發出沉悶的一聲。盡管早有預感,但當這最終判決真的落下時,他還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半輩子的心血,為之奮斗、賴以生存的地方,就這么沒了。不僅僅是失業,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是他整個人生坐標的崩塌。
來淑顏也聽到了電話內容,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失,嘴唇囁嚅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工廠破產,意味著他們最后那點微薄的依靠也沒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帶著幾分猶豫的敲門聲。
何文晃機械地站起身,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廠里的老會計周姐,一個平時謹小慎微、頭發花白的女人。她臉色惶恐,眼神躲閃,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
“周會計?你怎么來了?”何文晃有些意外。
“何、何科長……”周姐的聲音帶著哭腔,飛快地朝屋里瞥了一眼,看到來淑顏,更是嚇得一哆嗦,“廠子……廠子完了,我知道……我、我這事憋在心里好多年了,再不說,我怕……我怕遭報應……”
她不由分說地將那個信封塞進何文晃手里,手指冰涼:“這、這是……何文濤主任……這些年讓我做的假賬、虛報賬目、吃回扣的一些記錄……還有,還有一些他讓我處理的,奇怪的報銷單據,時間……時間正好都和淑顏妹子去東海培訓對得上……我、我偷偷復印了一份……”
周姐像是怕極了,語無倫次:“他、他威脅我,說我不干就讓我下崗……我老伴病著,孩子上學……我沒辦法啊何科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廠里!這東西放我那兒是炸彈,我……我交給你,你……你自己看吧……”
說完,她像是身后有鬼追似的,轉身踉踉蹌蹌地跑下了樓,消失在昏暗的樓道里。
何文晃站在門口,捏著那個厚厚的信封,感覺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慢慢地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拆開了信封。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賬目明細復印件,觸目驚心的數字,偽造的簽名,以及一些餐飲、酒店甚至購買奢侈品的發票復印件,經手人都是何文濤,而時間……周會計用紅筆顫抖地圈出的那幾個日期,像惡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何文晃——它們精準地覆蓋了來淑顏每一次去東海“培訓”的時間段!
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又猛地褪去,留下徹骨的冰寒。最后一塊拼圖,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砸在了他的面前。所有的猜疑、隱喻、暗示,在這一刻全部被冰冷的數字和票據證實了。
何文濤。他的好堂哥。車間主任。那些陌生的化學劑氣味,王嬸看到的模糊身影,妻子眼角的傷……一切都有了指向。
他猛地看向來淑顏,眼神里的痛苦和憤怒幾乎要噴涌而出。
來淑顏也看到了那些票據上的日期,她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臉上一片死灰。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什么,卻最終只是發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聲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將被打破的瞬間,家門又一次被敲響了。這一次,敲門聲帶著一種毫不客氣的、理直氣壯的力度。
何文晃赤紅著眼睛,猛地拉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來淑顏的母親,那位多年來始終用挑剔和隱約輕視目光打量他的岳母。老太太穿著簇新的棉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沒有任何悲戚,反而帶著一種奇怪的、近乎肅穆的神情。
她看也沒看屋內的狼藉和女兒慘白的臉色,目光直接落在何文晃手中的信封和茶幾上的離婚協議上,鼻腔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
“媽……”來淑顏虛弱地喊了一聲。
老太太抬手打斷她,視線像刀子一樣刮過何文晃:“文晃,廠子的事我們都知道了。淑顏對不起你,這事是她混賬,是我們來家沒教好女兒。”
她停頓了一下,話鋒卻陡然一轉,語氣變得強硬甚至蠻橫:“但是,一碼歸一碼!她給你生了兩個兒子,這總是事實吧?給你們何家延續了香火,忙前忙后操持了這個家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你們要散伙,廠子也沒了,她往后怎么活?你們何家,必須給我們來家一個交代!”
何文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氣得渾身發抖:“交代?她騙了我二十多年!養的是別人的孩子!你問我要交代?!”
老太太下巴一揚,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農村宗族長老般的蠻不講理:“騙你是她不對!但孩子叫你二十多年爸是不是真的?這香火是不是續上了?這名分是不是給了?這委屈我們淑顏受了這么多年,難道就白受了?你們何家不能白撿這么大便宜!這補償金,必須給!十萬!少一分都不行!就當是買斷這香火錢,買斷這二十年的名分!”
“香火錢?補償金?買斷?”何文晃重復著這幾個荒謬絕倫的詞,看著老太太那張理直氣壯的臉,又看看癱軟在沙發上、羞愧得無地自容卻不敢反駁一句的妻子,他突然很想放聲大笑,喉嚨里卻只涌上一股腥甜。
世界仿佛被徹底顛覆了。欺騙者成了受害者,被背叛者反而欠下了巨債。賴以生存的工作、經營多年的家庭、視為親人的兄弟、甚至最基本的道德邏輯,都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縮水,變成了一地丑陋不堪、無法辨認的碎片。
他手中的賬本沉甸甸的,眼前的離婚協議白得刺眼,耳邊回蕩著岳母那荒謬至極的索債聲。
一切都縮水了。未來。希望。人性。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冷丑陋的算計和背叛,像一匹被劣質染料染花、又猛烈縮水后扭曲變形的廢綢,緊緊地、令人窒息地包裹住他,勒得他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