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劇痛爆發(fā)的剎那，一股更加強烈的、并非來自肉體的震顫，猛地從鋤柄與傷口的接觸點炸開，沿著他的手臂，狠狠撞入大腦深處。

那鋤柄頂端緊壓的皮肉被這股巨力沖破，一絲溫熱的鮮血瞬間涌出，浸染了黝黑銹蝕的鋤柄，那一點猩紅觸及銹斑的瞬間，竟在慘白閃電的光下，折射出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短暫、卻如同來自深淵的——暗紅血芒。

炸雷的余音滾過大地，冰冷的暴雨澆在格茸的身上，沖刷著他腰肋間那縷剛剛滲出的溫熱鮮血，也沖刷著菌鋤上那一點妖異的血光。

格茸紋絲不動，如同一尊從地獄血池中站起的石像。只有那只緊握銹蝕鋤柄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慘白，在那黝黑的隕鐵映襯下，觸目驚心。

尼瑪臉上的輕松和嘲諷早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僵硬和極不自然的警惕。

他的喉結(jié)在滾動，聲音拔高，帶著虛張聲勢的恫嚇：“骨頭倒硬？跪都跪了，還想翻天不成？老子數(shù)三聲，要么喝干地上的血，要么……”

他握著馬鞭的手微微向前探出一點，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格茸那把染血的菌鋤，“要么，我現(xiàn)在就讓你聽著你阿媽斷了最后的那口氣，就隔著這扇破門。”

屋里應(yīng)和似的，格茸阿媽的咳喘聲陡然加劇，一聲緊過一聲，帶著血沫的腥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格茸的身體猛地一顫，那雙死寂的空洞眼眸深處，仿佛被這更強烈的刺激點燃，劇烈地波動、壓縮，凝實成一個更加純粹、更加駭人的……燃燒的點。

冰冷與火焰在他的身體里瘋狂撕扯。

“三！”尼瑪?shù)牡箶?shù)聲如同喪鐘敲響。

就在那殺氣騰騰的數(shù)字即將炸開的瞬間——

格茸動了，不是撲向仇人，不是舉起兇器。他那雙仿佛燃燒著幽冥之火的眼眸驟然熄滅，所有沸騰的暴戾和瘋狂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摁進了冰冷的海底深處。

他深深地低下了頭，沾滿血污泥水的亂發(fā)徹底覆蓋了他所有的表情。

然后，在尼瑪冰冷得意、幾乎算得上是勝利的目光注視下，在他阿媽一聲猛過一聲，令人揪斷肝腸的咳喘聲中，格茸那僵硬如鐵的身體慢慢彎曲了下去——

他的額頭，重重地砸在了那攤冰冷的，混雜著雨水和母牛鮮血的泥水之上。

黏膩、冰冷的觸感瞬間覆蓋了他的皮膚，濃重的鐵銹腥氣直沖鼻腔，水花四濺。

尼瑪?shù)莫熜K于重新爬滿了臉上，如同猙獰的疤痕。“喝！給老子舔干凈，一滴都不許剩！”

格茸的脊背劇烈地起伏了一下。隨即，他的雙肩開始顫抖，無聲地顫抖，越來越大，越來越劇烈，如同風中的殘燭。

就在尼瑪以為這小畜生終于崩潰痛哭之時——

那伏在泥濘血泊之中、如同卑微蠕蟲般劇烈顫抖的身影深處，腰肋間緊壓著那把冰冷隕鐵菌鋤的部位，借著又一次撕裂夜空的慘白電光——

被雨水稀釋的血痕浸染之下，鋤柄頂端那一點銹跡斑駁的隕鐵……竟隱隱灼燒起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短暫、卻如同來自深淵的——暗紅血芒。

尼瑪臉上的獰笑驟然凝固，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悸掠過眼底。

他猛地抬腳，用沾滿泥濘和牛血的靴底，狠狠地踩在格茸被迫低伏的、沾滿血污的臉上，將他的臉頰更深地碾進冰冷的血泥里。

“記住！小雜種！”尼瑪?shù)穆曇羧缤旧咄滦牛瑤е鴼埲痰目煲猓叭欤【腿欤惒积R十萬塊……”他腳下用力，靴底在格茸臉上碾磨著，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你的阿媽……就是下一個被老子剁了角的牛犢！”

暴雨的鞭撻終于停歇，但空氣里彌漫的冰冷濕氣，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和泥腥味，比雨水更刺骨地滲入他的骨髓。

格茸從冰冷的血泥中掙扎著爬起，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他腰肋間被隕鐵菌鋤硌出的深重淤傷，傳來撕裂般的銳痛，仿佛有把鈍刀在他的體內(nèi)反復攪動。

他臉上那道鞭痕火辣辣地灼燒著，被雨水浸泡后邊緣翻起，滲著淡紅的血水。

尼瑪那靴底碾在臉上的泥污和牛血混合著腥氣糊在他的臉上，黏膩冰冷，像一張屈辱的面具。

他踉蹌著站穩(wěn)，濕透的破襖緊貼在他的身上，沉重而冰冷。石屋里，他阿媽撕心裂肺的咳喘聲穿透死寂的夜，一聲緊過一聲，帶著血沫的腥氣，像無形的絞索勒緊了他的喉嚨。

‘三天！十萬塊！’

尼瑪那最后的咆哮如同淬毒的冰錐，深深地扎進他的腦海。

阿媽蠟黃的臉、渾濁絕望的眼、喉嚨里那口懸而未決的血痰……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的眼前瘋狂閃現(xiàn)。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他腰間那把冰冷沉重的隕鐵菌鋤，再次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如同活物般的搏動。那感覺，與之前它沾染自己鮮血時引發(fā)的悸動如出一轍，只是更加隱晦，帶著一種奇異的牽引力，仿佛在無聲地指向某個方向。

格茸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村外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如同巨獸脊背般聳立的群山輪廓。

鬼見愁。

一個名字如同閃電劈入混沌的意識。爺爺臨終前模糊的囈語，《雪山菌譜》里炭筆潦草勾勒的奇異線條，還有那些被村里老采菌人諱莫如深、卻口口相傳的傳說，在那終年積雪、飛鳥難渡的鬼見愁絕壁之上，生長著一種只在月夜顯現(xiàn)、菌蓋薄如冰片、內(nèi)蘊幽藍脈絡(luò)熒光的稀世奇珍——雪燈盞。

傳說它價比黃金，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雪山圣物。

‘只有它，只有找到雪燈盞，才能換來那該死的十萬塊，才能救他阿媽的命。’

這個念頭如同在絕望的深淵里點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瞬間燎原，一股混雜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和最后一絲希望的力量，猛地從格茸殘破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

他顧不上渾身的傷痛和冰冷，猛地轉(zhuǎn)身，拖著那條幾乎廢掉的傷腿，一瘸一拐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村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群山，朝著那座被稱為“鬼見愁”的死亡絕壁，狂奔而去。

夜風如同裹著冰碴的刀子，在鬼見愁裸露的黑色巖壁間尖嘯亂竄。雪粉被風卷起，劈頭蓋臉地抽打在格茸的臉上、身上，鉆進他那件早已被血泥浸透、此刻又凍得硬邦邦的破襖里。

他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狠狠地刺入了他火辣辣的肺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