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宮中請安歸來，李從嘉的心緒便如同江寧春日里陰霾的天空，沉郁難舒。父皇李璟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憂色，權臣馮延巳、陳覺那看似溫和實則莫測的打量目光，如同兩片沉重的陰影，交織疊加，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知道那憂慮源自何處，卻無力分擔，更不敢妄言。這種明知大廈將傾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甚至還要裝作一無所知的痛苦，日夜啃噬著他的內心。

是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

白日的強自鎮定與深思熟慮，終究敵不過夜深人靜時潛意識深處的恐懼。李從嘉陷入了深沉的夢魘。

夢中，沒有江南的煙雨朦朧，沒有金陵的笙歌繚繞。只有無邊無際的血與火，染紅了天際。

他仿佛懸浮于高空，俯瞰著江淮大地。廣袤的淮南平原，原本應是稻浪千重、炊煙裊裊的魚米之鄉，此刻卻化作了人間煉獄！

黑色的鐵流如同狂暴的巨獸，踐踏著綠色的原野。無數面繡著猙獰“周”字的大旗，在狼煙與烽火中獵獵作響！那是后周世宗柴榮麾下，經過整頓后煥然一新的虎狼之師！

戰馬嘶鳴，蹄聲如雷，震得大地都在顫抖。披堅執銳的后周騎兵，如同來自地獄的修羅，揮舞著雪亮的馬槊和戰刀，無情地撕裂南唐軍隊倉促組成的防線。箭矢如同飛蝗般遮天蔽日，帶著凄厲的尖嘯，收割著生命。

“頂住！為了大唐??！”有南唐將領在聲嘶力竭地怒吼，聲音卻迅速被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和慘叫聲淹沒。

城池在燃燒，泗州、濠州、楚州……一座座熟悉的淮南重鎮，在投石機拋出的巨大石塊和火箭的轟擊下，城墻崩塌，烈焰沖天。百姓哭喊著四散奔逃，老弱婦孺倒在血泊之中，他們的家園和糧倉被付之一炬，或被周軍擄掠一空。

淮水不再清澈，被鮮血染成了詭異的紅褐色，水面上漂浮著斷肢殘骸和破碎的戰船旗幡。

他看到了歷史書頁上冰冷的名字變成了眼前活生生的慘劇：劉彥貞兵敗身死？皇甫暉被俘？姚鳳投降？無數陌生的士兵面孔在痛苦中扭曲，倒下……

場景驟然切換。

他似乎又站在了江寧那高大的城樓之上，然而眼前不再是繁華的秦淮風光，而是黑壓壓一望無際的圍城大軍！后周的軍陣如同鐵桶一般，將金陵圍得水泄不通。城頭守軍面帶菜色，眼神絕望。城內，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慘劇似乎正在發生……

“不——！”

李從嘉猛地從床榻上驚坐而起，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渾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心臟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破胸腔！

窗外，依舊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從極遠處隱約傳來，更添幾分凄清。

是夢……

只是一個夢……

他大口地喘息著，試圖平復那幾乎要溢出喉嚨的恐懼。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滑落，帶來刺骨的寒意。

但那真的只是夢嗎？

不！那不是夢！

那是即將發生的、血淋淋的現實！是他早已熟知、卻第一次如此直觀而殘酷地呈現在眼前的歷史！

后周顯德四年（公元957年）開始的淮南之戰！南唐喪師失地，盡割江北十四州，從此國勢一落千丈，淪為待宰羔羊！

時間，已經如此迫近！或許就在明年，或許更快！柴榮絕不會放過南唐這個看似富庶實則內部虛弱的鄰居！

夢中的慘象，那些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哭喊聲，那沖天的烈焰和血色的淮水，如同最真實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一股巨大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知道！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災難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降臨！他知道哪些城池會陷落，哪些將領會戰死，哪些決策是致命的錯誤！

可是，他能做什么？

沖到大殿之上，對著父皇和滿朝文武聲嘶力竭地高喊：“我來自未來！我知道后周明年就要打過來了！我們會一敗涂地！快調兵！快防備！”

那樣做的結果，只會是被當成失心瘋的瘋子拖下去，甚至可能被有心人（比如李弘冀，比如馮延巳）借機扣上“妖言惑眾”、“擾亂朝綱”的罪名，死無葬身之地！

無人會信他。一個素來不同政事、只知吟風弄月的皇子，突然對國家大事發表如此驚人而準確的預言，這本身就無法解釋。即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有人半信半疑，也絕不會因為他的“夢話”而啟動龐大的國家機器。

痛苦！一種知曉一切卻無法言說、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的痛苦，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蜷縮在冰冷的錦被中，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吶喊和呻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讓他勉強保持著一絲清醒。

不能就這樣！絕對不能！

既然直接說出來是死路一條，那就必須換一種方式！一種這個時代的人能夠理解、能夠接受的方式！

他的大腦在極度的焦慮和恐懼中飛速運轉，搜索著歷史記載中一切可能被利用的案例和手段。

祥瑞？災異？讖緯？夢兆？

對！夢兆！

在這個普遍相信天人感應、鬼神之說的時代，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對于異常的夢境，尤其是帶有警示意義的“噩夢”，都懷有相當的敬畏之心。

歷史上，利用“夢兆”或“天象”來進諫、甚至影響決策的例子，并非沒有！

雖然這同樣有風險，可能會被斥為“荒誕不經”，但比起直接宣稱自己“來自未來”，這無疑是一個更可行、也更符合時代邏輯的選擇！

他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夠自然而合理地向父皇、或者至少是向能夠影響到父皇的人，傳遞這個“預警”的機會。不能太刻意，不能太突兀，必須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和方式。

或許……可以借助那次落水后的“體虛”？聲稱自己連日被噩夢困擾，心神不寧？

或許……可以借助某些看似巧合的“自然現象”來附會？

無數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翻滾、碰撞、重組。

他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

冰冷的夜風瞬間涌入，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卻也讓他沸騰混亂的思緒稍稍冷卻。

窗外，夜色濃重如墨，金陵城在沉睡，對即將到來的風暴一無所知。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無邊的黑暗，投向了北方，投向了那片即將被戰火蹂躪的土地。

預警！必須發出預警！哪怕只能起到一絲一毫的作用，哪怕只能讓邊境多一分警惕，讓朝廷早一天準備！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眼中閃爍著一種混合著恐懼、決心和孤注一擲光芒的復雜神色。

機會……他需要耐心等待，也需要主動創造那個稍縱即逝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