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皇心事重如山
- 醉臥江山:我是李從嘉
- 羅老二
- 3084字
- 2025-08-24 20:00:00
延英殿家宴上那看似和諧、實則暗藏機鋒的氛圍,如同殿內揮之不去的熏香,縈繞在李從嘉心頭,久久不散。李弘冀那銳利如鷹隼的眼神、毫不掩飾的鋒芒,以及皇叔景遂隱忍的憂慮,都像是一幅清晰的警示圖,提醒著他所處環境的險惡。
蟄伏,必須更加徹底,更加謹慎。
然而,完全的閉門不出,也非良策。一個皇子,尤其是一個“病愈”不久的皇子,定期向父皇請安,既是禮數,也是一種必要的姿態,表明他仍在皇帝的視野和掌控之內,并未完全脫離皇室的活動軌跡。
于是,揀了一個天色略顯陰沉的早晨,李從嘉整理衣冠,依舊是那副低調而不失皇子氣度的打扮,乘馬車前往父皇日常處理政務、接見近臣的寢殿——澄心堂。
澄心堂位于宮苑深處,環境更為清幽,也更能體現皇帝李璟晚年逐漸偏向文雅、甚至有些逃避現實的心態。
一路行來,宮闕重重,侍衛林立,肅穆的氣氛無形中便給人帶來壓力。經過通傳,李從嘉在內侍的引導下,低眉斂目,步入了澄心堂的外殿。
殿內彌漫著比崇文館更濃郁的檀香,混合著墨香和一絲藥草的氣息。陳設依舊華貴,但多了幾分書卷氣,隨處可見堆疊的書卷和展開的書畫。
南唐皇帝李璟并未坐在正中的御座上,而是穿著一身寬松的常服,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似乎正拿著一卷詞稿,眉頭卻微微蹙著,目光并未聚焦在書卷上,而是投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兒臣從嘉,叩見父皇。恭請父皇圣安。”李從嘉趨步上前,依足禮數,恭敬地行禮。
李璟似乎這才被驚醒,緩緩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李從嘉身上,臉上擠出一絲溫和卻難掩疲憊的笑容:“是從嘉啊。平身吧。你身子才見好,不必行此大禮。過來坐。”
“謝父皇。”李從嘉起身,并未真的去坐,而是垂手站在軟榻旁不遠處,保持著恭敬的姿態。他飛快地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父皇。
不過月余未見,李璟似乎又清減了些,眼下的陰影清晰可見,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憂色。那不僅僅是操勞國事的疲憊,更似乎是一種深層次的、無處排遣的焦慮和沉重。家宴之上,距離稍遠,燈光之下,尚不覺得。如今近距離看來,這種狀態尤為明顯。
這位南唐的第二位君主,早年也曾有開拓之志,如今卻被內憂外患消磨得盡顯老態。他的憂,是為江北虎視眈眈的后周?是為朝堂上無休無止的黨爭?還是為膝下那幾個越來越難以掌控、甚至劍拔弩張的兒子?
或許,兼而有之。這副重擔,顯然已經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身子可大好了?”李璟放下手中的詞稿,語氣溫和地問道,試圖營造一種輕松的父子氛圍。
“勞父皇掛心,已無大礙了。御醫說只需再靜養些時日便可。”李從嘉恭敬回答。
“嗯,那就好。”李璟點了點頭,目光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些什么,最終只是淡淡道:“日后要仔細些,莫要再讓朕與你母后擔憂。”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李從嘉心中微動,父皇這話是單純的關心,還是另有所指?他不敢深想,只能更加恭敬。
短暫的沉默后,李璟似乎想換個話題,目光掃過殿內書架,隨口問道:“聽聞你近日常去崇文館?都讀了些什么書?”
考較來了!李從嘉精神一凜,打起十二分精神,謹慎應答:“回父皇,兒臣愚鈍,只是胡亂讀些雜書。近來在讀《昭明文選》,深覺前人文章之精妙,氣象之宏大,非兒臣所能企及。”
他刻意選擇了一部文學性極強的總集,符合人設,且不涉及敏感的政治、軍事話題。
“哦?《文選》?”李璟似乎提起了一點興趣,“偏愛其中哪篇?”
“兒臣尤喜江文通《別賦》與鮑明遠《蕪城賦》。”李從嘉選擇了情感抒發和歷史感慨類別的名篇,既顯品味,又不會顯得過于消極或激進,“‘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辭藻與情思皆堪絕唱。”
他引用了其中的名句,恰到好處,顯示了他確實讀過且有所得,但又止步于文學欣賞層面。
李璟聽著,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對自己這個第六子的才學是知道的,但往日總覺得其詞藻雖麗,卻失于柔靡。今日聽其談及《別賦》、《蕪城賦》這類風格更顯沉郁頓挫、乃至蒼涼悲慨的作品,似乎品味和見識有所長進?
但他此刻心緒紛亂,這點小小的訝異很快便被更大的憂慮所淹沒。他只是微微頷首:“《文選》包羅萬象,確是好書。能沉下心來讀讀,總是好的。比起……唉,罷了。”
他話說一半,卻突然頓住,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眉宇間的憂色更濃重了。他似乎想起了那些不愿提及的、讓他煩心的人和事,比如那個只知窮兵黷武的長子,或是那個優柔寡斷的弟弟。
李從嘉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父皇的憂慮,果然深重如山。他甚至已經不愿、或者說無力在兒子面前過多掩飾了。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定當用心讀書,不辜負父皇期望。”李從嘉適時地表態,語氣誠懇而低調。
“嗯。”李璟似乎有些意興闌珊,擺了擺手,“你有此心便好。去吧,好生休養,無事……便多讀讀書,彈彈琴也好。”
這幾乎是在明示他繼續遠離政治中心了。
“是,兒臣告退。”李從嘉心中五味雜陳,再次躬身行禮,緩緩退出了澄心堂。
走出殿門,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稍稍松了口氣。剛才那短暫的面圣,看似平和,實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父皇那沉重的心事,如同無形的巨石,也壓在了他的心頭。
這位帝國最高統治者的精神狀態,直接關系到整個國家的走向。而他顯然,正處在一種焦慮、疲憊和某種程度的逃避之中。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一邊沉思著,一邊沿著宮道向外走去。
剛拐過一處回廊,迎面卻走來兩人。
其中一人年約五旬,面容清癯,三縷長須,穿著紫色的宰相官服,嘴角似乎總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眼神深邃,讓人看不透深淺。
另一人稍年輕些,同樣身著朱紫,面容精悍,眼神銳利,顧盼之間帶著一種精明干練,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氣勢。
李從嘉的心猛地一緊!
馮延巳!陳覺!
南唐朝廷中權勢最熾的“五鬼”中的核心人物!也是朝中主和派(或更準確地說是依附皇權、善于揣摩上意、常主妥協)的重要代表!
他立刻避讓到道旁,微微垂下目光,以示恭敬。
馮延巳和陳覺顯然也看到了他。兩人腳步微頓。
馮延巳臉上的笑意似乎濃了些,目光如同溫和的流水般從李從嘉身上掃過,語氣平和地開口:“原來是安定郡公。是剛向陛下請安出來?”
“回馮相,正是。”李從嘉恭敬回答,姿態放得極低。
“郡公殿下氣色看著好多了,真是可喜。”馮延巳微微頷首,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聽不出任何情緒,“陛下近來龍體欠安,心緒不寧,我等臣子甚是憂心。殿下身為皇子,當多多體恤圣意,靜心休養,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這話聽起來是關懷,實則暗含告誡,讓他安分守己,不要惹是生非。
“馮相教誨的是,從嘉銘記于心。”李從嘉低頭應道。
旁邊的陳覺則只是用那雙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李從嘉一番,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性的重量,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出些什么。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撇了撇嘴,似乎對這位“文弱”的皇子有些不以為然。
“如此便好。我等還需去向陛下稟報政務,先行一步了。”馮延巳依舊是那副溫和的笑臉,點了點頭,便與陳覺一同向澄心堂走去。
李從嘉站在原地,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才緩緩抬起頭。
后背,竟驚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馮延巳那看似溫和的目光,卻讓他感覺像是被一條冰冷的毒蛇滑過肌膚。而陳覺那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輕蔑,也同樣令人不適。
這兩位權臣,顯然也注意到了他。他們的打量,是例行公事,還是因為家宴上作詩的事情?或者,他們與李弘冀是否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系?他們對自己的“安靜”和“文弱”,究竟是滿意,還是另有看法?
父皇李璟那重如山岳的心事,究竟深到了何種程度?是僅僅因為外患,還是內部黨爭和皇子之爭已經快要超出他的掌控?
而這些手握重權、心思難測的臣子,他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個看似無害的皇子的?
一個個疑問,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在李從嘉的心頭。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加快腳步,向著宮外走去。
這座富麗堂皇的宮城,每一口空氣,似乎都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