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館內與周娥皇那場意外而愉悅的交談，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在李從嘉心中漾起圈圈漣漪，但很快便被更深沉的現實壓力所覆蓋。他知道，那片刻的寧靜與風雅，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間歇。

真正的南唐權力核心，從來不在書香彌漫的館閣，而在那戒備森嚴、波譎云詭的宮廷深處。

機會很快到來。數日后，宮中傳來旨意，言及北境暫安，陛下心緒稍寬，特于延英殿設家宴，令諸皇子及近支宗親赴宴。

說是家宴，但在這皇家內苑，從來就沒有純粹的家事。每一次聚會，都是政治姿態的展示，是力量邊界的試探，是暗流涌動的交鋒。

接到旨意時，李從嘉正臨窗習字，聞聽此言，筆尖微微一顫，一滴濃墨險些污了宣紙。

該來的，總會來。他終于要正面接觸這個時代最核心的漩渦——他的父皇，他的兄弟們，尤其是那位歷史上以剛猛狠戾著稱的皇兄，燕王李弘冀。

赴宴前，他精心準備。穿著符合郡公身份但絕不顯眼的常服，配飾也從簡。反復告誡自己：低調，謙遜，寡言，多看多聽，絕不做出頭之鳥。一切言行，必須嚴絲合縫地貼合原主“醉心文學、不同政事”的人設。

延英殿內，燈火通明，宮樂悠揚。

李從嘉準時抵達，被內侍引至自己的席位。他的位置在殿內靠后些的地方，前面是幾位年長的皇兄，再往前，則是皇叔景遂和燕王李弘冀的座位，最上首自然是父皇李璟的御座。

他低眉順目，安靜入座，目光快速而謹慎地掃過全場。

父皇李璟尚未到來。皇太弟李景遂已安坐席上，他年約四旬，面容敦厚，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正與身旁一位宗親低聲交談，語氣溫和。

而在他斜前方，一道挺拔而充滿壓迫感的身影，瞬間攫住了李從嘉的注意力。

那人身著絳紫色親王常服，腰束玉帶，身形魁梧，肩背寬闊，即便安坐于席，也能感受到其身軀內蘊含的爆發力。他的面容算得上英武，但線條過于硬朗，嘴唇緊抿，下頜微抬，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地掃視著殿內眾人，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近乎傲慢的自信。

燕王李弘冀！

李從嘉的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這就是歷史上毒殺親叔、最終卻也未能逃脫厄運的梟雄？這就是可能與自己落水“意外”有關的兄長？

李弘冀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猛地轉過頭來。

兩道銳利如刀的目光驟然相遇！

李從嘉心中劇震，但臉上卻瞬間切換成略帶怯懦和尊敬的神情，微微垂下眼簾，避開了對方的直視，并幅度極小地頷首致意，如同一個膽小怕事的弟弟見到了敬畏的長兄。

李弘冀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不過一瞬，那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和漠然，仿佛在看一個無足輕重、甚至有些礙眼的物件。隨即，他便毫不在意地轉回頭去，仿佛李從嘉根本不存在一般。

盡管這正是李從嘉想要的效果，但那一瞥中的冷漠與輕蔑，依舊像一根冰冷的針，刺了他一下。他清晰地認識到，在這位皇兄眼中，自己恐怕與螻蟻無異。

很快，內侍高聲唱喏：“陛下駕到——”

殿內眾人立刻起身，躬身相迎。

南唐皇帝李璟緩步走入殿中。他穿著常服，面色似乎比李從嘉記憶中略顯疲憊，但依舊保持著帝王的威儀。他微笑著示意眾人平身，目光掃過兒子們和弟弟，語氣溫和地說了些“家人團聚，不必拘禮”的話。

宴會開始。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宮廷樂師奏起舒緩的樂曲，舞姬們翩躚起舞。

表面上一派和睦融融的景象。

酒過三巡，氣氛似乎熱絡了些。李璟心情似乎不錯，問起幾位皇子的功課起居。輪到李弘冀時，他聲若洪鐘，匯報了近日檢校侍衛親軍的一些事務，言語間充滿自信，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兒臣近日巡查城防，見諸軍懈怠，武備松弛，甚為憂慮！如今北周雖暫息兵戈，然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唐豈可高枕無憂？當厲兵秣馬，整軍經武，方可保江淮安寧！”李弘冀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壓過了樂聲。

李璟聞言，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輕輕頷首：“弘冀有心了。軍備之事，確需重視。”卻并未深入下去。

這時，皇太弟李景遂溫和地接口道：“弘冀所言甚是。然整軍經武，亦需量國力而行。連年征戰，國庫耗費甚巨，百姓亦需休養生息。當下之要，在于固本培元，內修政理，外示緩和，爭取時日……”

他的話未說完，李弘冀便發出一聲極輕卻足以讓周圍人聽見的冷哼，打斷道：“皇叔此言，未免過于仁厚！虎狼之側，豈容鼾睡？示之以弱，只會讓敵人更加猖獗！唯有展示強硬力量，方能令其忌憚！昔日烈祖皇帝開創基業，靠的可不是一味的‘休養生息’！”

他這話語帶機鋒，直接將“烈祖”搬了出來，暗指李景遂的政策違背祖制，不夠剛強。

李景遂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言語，眼神中的憂慮更深了。

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樂師和舞姬似乎都感受到了這股暗流，動作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李璟眉頭微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今日家宴，只敘親情，少論國事。弘冀，你皇叔也是老成持重之言，各有道理。”

皇帝發了話，李弘冀這才稍稍收斂，但臉上那副“我才是對的”的神情卻絲毫未變。他舉起酒杯，向李璟敬酒，姿態恭敬，但那股子睥睨之氣依舊難以盡掩。

李從嘉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低頭小口啜飲著杯中的酒液，仿佛對外界的風波毫無所覺，心中卻已翻江倒海。

李弘冀的強勢，遠超他的想象！他竟然敢在父皇面前，如此直接、近乎無禮地頂撞和質疑皇太弟！這不僅是對李景遂個人的不滿，更是對其儲君地位和政策的公然挑戰！

而父皇的態度，也頗為微妙。他似乎并不完全認同李弘冀的激進，但也并未嚴厲斥責，反而有種……隱隱的縱容甚至倚重？是因為李弘冀的軍功和實力，還是因為他自己內心深處也對北周充滿忌憚，需要這樣一個強硬派來支撐門面？

這場家宴，簡直就是一個微縮的朝堂！李弘冀鋒芒畢露，李景遂忍氣吞聲，李璟和稀泥……那么，其他的皇子呢？

李從嘉余光掃過其他幾位兄弟。有的面露興奮，顯然崇拜李弘冀的強勢；有的則眼神閃爍，低頭不語，生怕惹禍上身；還有的則事不關己，只顧享用美食。

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就在這時，李璟似乎為了緩和氣氛，將話題引向了風雅之事。他笑著對李從嘉的方向說道：“從嘉，朕聽聞你近日時常出入崇文館，學問想必大有長進。今日諸兄弟皆在，何不賦詩一首，以助酒興？”

來了！李從嘉心中一動。這是預料之中的環節，也是他必須完美演出的時刻。

他立刻放下酒杯，起身離席，來到殿中，向李璟躬身行禮，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帶著些微靦腆和惶恐的神情：“兒臣愚鈍，近日雖讀了些雜書，然詩文一道，未有寸進，豈敢在父皇與諸位兄長面前班門弄斧。”

“誒，家宴而已，但作無妨。”李璟笑著擺手，語氣溫和，似乎真想看看這個“文弱”兒子的才學。

李從嘉故作猶豫片刻，然后才仿佛勉強應承下來，沉吟道：“既是父皇有命，兒臣……兒臣便獻丑了。”

他微蹙眉頭，作苦思狀，實則腦海中飛速掠過無數符合情境的詩句。不能太好，太好容易引人注目，甚至讓李弘冀覺得他“不安分”；也不能太差，太差有失身份，辜負了父皇的期望，也與他以往才名不符。

須臾，他抬起頭，朗聲道：“今日蒙父皇賜宴，兄弟齊聚，兒臣偶得幾句，請父皇斧正。”隨即吟道：

“春殿笙歌宴未終，玉壺金樽醉顏紅。

休言陌上花開早，且看庭前柳色濃。”

這首詩，措辭工整，意境尋常，描繪了宴飲歡樂和春日景象，最后兩句略帶一絲及時行樂的勸慰之意，符合家宴氛圍，也完全符合一個不同政事、只知風花雪月的皇子形象。無功無過，平平無奇。

吟罷，他再次躬身：“兒臣拙作，貽笑大方了。”

李璟撫須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似乎很滿意這個兒子依舊“本色不改”：“嗯，尚可。辭藻清麗，切合時宜。看來崇文館的書沒有白讀。賞。”

內侍立刻端上一盤錦緞作為賞賜。

幾位宗室和文官也紛紛出聲附和，稱贊“六皇子才思敏捷”、“詩風清雅”。

李從嘉暗中觀察。李景遂對他溫和地點了點頭。而李弘冀，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扯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嘲諷弧度，那眼神仿佛在說：“果然還是個只會吟風弄月的廢物。”隨即再無興趣，自顧自地飲酒。

李從嘉心中暗松一口氣，目的達到。他完美地扮演了一個無害的、沉迷文學的皇子形象，成功降低了李弘冀可能存在的、本就極其微弱的警惕。

他謝恩回到座位，繼續扮演他的小透明，默默地飲酒，吃菜，仿佛沉浸在自己詩文得到認可的微小喜悅中。

然而，他的內心，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冰冷和警惕。

李弘冀的鋒芒，太露了！他的野心，幾乎已經寫在了臉上。他對皇叔景遂的敵意，毫不掩飾。他對其他兄弟的輕視，溢于言表。

這樣一個強勢、激進且手段狠辣的人物，身處儲君之爭的漩渦中心，就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虎，隨時可能爆起傷人。而歷史上，他也確實這么做了。

自己的那次“意外”落水，是否就是這巨大漩渦邊緣的一次小小波瀾？是否是李弘冀對可能潛在威脅（哪怕極其微小）的一次清除？或者，是其他想要討好李弘冀的人自作主張？

無論原因如何，李從嘉都再次堅定了信念：必須遠離這個風暴中心！在李弘冀和皇叔的斗爭明朗化之前，自己必須足夠低調，足夠無害，才能避免被那可怕的鋒芒所波及。

這場家宴，最終在一種表面和諧、內里緊繃的氣氛中結束。

李從嘉隨著眾人告退，走出延英殿。晚風吹來，帶著絲絲涼意，讓他因為飲酒而有些發熱的臉頰涼爽了些，也讓他更加清醒。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燈火輝煌的宮殿，它如同一個巨大的華麗囚籠，里面關押著野心、欲望、恐懼和即將到來的血腥。

李弘冀的鋒芒已經畢露。

這鋒芒，會提前引來禍端嗎？是針對皇叔景遂，還是……會波及到自己這只小心翼翼、試圖藏起爪牙的池魚？

李從嘉握緊了袖中的手，步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