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終于只剩下李從嘉一人。

方才在趙福和秋月面前強撐的鎮定，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疲憊與疏離。他靠在引枕上，閉上眼，試圖梳理那依舊有些隱隱作痛、紛亂如麻的思緒。

現代與古代的記憶如同兩幅截然不同的畫卷，在他腦海中交替浮現。圖書館的靜謐與紙張的墨香，王府的奢華與中藥的苦澀……這種時空交錯感讓他陣陣眩暈。

他知道，沉溺于震驚和回憶毫無用處。當務之急，是徹底認清現實，了解自身所處的精確位置和環境。

他再次睜開眼，目光不再是初醒時的迷茫與驚恐，而是帶上了一種歷史研究者特有的、冷靜乃至苛刻的審視。

他開始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打量這間屬于“安定郡公”的寢殿。

之前只是驚鴻一瞥，覺得古色古香，奢華精致。如今細細看來，更是感慨萬千。

床是紫檀木所制，雕工極其精湛，并非繁復的龍鳳呈祥——那是皇帝太子才能用的——而是清雅的歲寒三友松竹梅圖案，既顯身份，又不失文氣。帳幔是質地極好的蘇繡，淡青色的底子上，云紋舒卷自如，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

視線移開，多寶格上陳列的器物讓他心頭微動。一件造型古樸的青銅觚，綠銹斑駁，透著歷史的沉淀，絕非俗物。旁邊是一尊白玉雕成的貔貅，溫潤剔透，刀法流暢。還有幾件秘色瓷的瓶盞，釉色清亮如湖水，是此時頂尖的瓷器工藝。

“真品……這些都是真正的五代十國南唐時期的文物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在內心驚嘆，作為一個歷史系學生，能在博物館玻璃柜外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些千年珍寶，這種沖擊是難以言喻的。

但隨即，一絲苦澀泛起。這不是博物館，這是他的“家”。而這些價值連城的寶物，在不久的未來，很可能就會成為戰利品，被擄掠北上，或者在戰火中化為齏粉。

桌案是黃花梨的，上面擺放著文房四寶。他目光一凝，落在硯臺上。那是一方歙硯，石質細膩，刻著淺浮雕的山水，墨堂處已有使用的痕跡，顯然是原主的心愛之物。筆架上的幾支毛筆，筆桿或是紫竹，或是鑲嵌了螺鈿，精致非常。

紙張……他微微傾身，看到案幾上攤著幾張微黃的紙，上面還有未完成的墨跡。是詩？還是詞？

他心中一動，很想立刻去看看那上面的內容，那可能是歷史上失傳的李煜早期手稿！但身體的虛弱和內心的 caution讓他按捺住了這個沖動?，F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

空氣中彌漫的檀香，來源是墻角紫檀木幾上的一尊小巧錯金銅香爐，裊裊青煙正從鏤空的蓋中緩緩溢出，寧靜，卻也讓這華麗的宮殿顯得有些沉悶。

一切都符合史書和考古發現中對南唐皇室貴族生活奢華、藝術水準極高的記載。烈祖李昪積累的財富，父輩李璟的審美趣味，在這間寢殿里體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在這極致的風雅背后，李從嘉卻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虛浮”之感。仿佛這一切的繁華，都建立在流沙之上，缺乏一種堅實厚重的根基。

是了，南唐此刻，正是“春殿嬪娥魚貫列”的極盛之余，已初顯“鳳簫吹斷水云閑”的頹唐之象。

他掙扎著，想要更仔細地看看窗外。努力挪動身體，透過雕花木窗的間隙向外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方精致的庭院。假山玲瓏，池塘如鏡，幾株垂柳已抽出嫩綠的新芽，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遠處似乎還有亭臺樓閣的飛檐翹角，掩映在樹木之間。

規模不小，景致極佳，符合一個受寵但不過分顯赫的皇子的居所。但他注意到，院墻似乎比想象中要高，仿佛一座美麗的牢籠。而遠處隱約傳來的、規律性的甲葉摩擦與腳步聲，提醒著他，這里同樣是守衛森嚴的皇家禁苑。

“江寧府……金陵……南京……”他低聲咀嚼著這幾個名字，它們指向的是同一座偉大的城市，但在不同的時空，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此刻，它是南唐的國都，是江南最繁華的所在，是“十里秦淮”燈紅酒綠的起點，也是“煙雨樓臺”詩詞風流的中心。

但在不遠的將來，它會變成后周乃至北宋軍隊兵鋒直指的目標，變成困守孤城的戰場，變成“最是倉皇辭廟日”的傷心地，最終淪為征服者腳下的階州。

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緊迫感攥住了他的心臟。他看到的不僅是庭院樓臺，更是歷史書頁上冰冷的結局。

不能再等了。他必須知道更多，更具體的信息。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幾乎是立刻，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趙福那張恭敬而帶著關切的臉探了進來。

“殿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生怕驚擾了他。

“趙福，”李從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只是有些虛弱，而非異樣，“進來回話。我躺得久了，想聽聽外面的事，解解悶?！?

這是他思考后的策略。原主李從嘉本就“醉心經籍，不同政事”，但并非完全不聞窗外事。一個剛經歷“意外”、身體虛弱的年輕人，想聽聽新聞解悶，合情合理，不會引人懷疑。

趙福果然沒有起疑，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垂手站在床榻前數步遠的地方：“殿下想聽什么？近日坊間倒是有些新奇的趣聞……”

“趣聞改日再說吧?！崩顝募挝⑽[手，狀若無意地問道，“我落水昏睡這一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父皇……陛下可還安好？”

他問得小心翼翼，先關心父親的身體，這是孝道，也是最好的切入點。

趙福忙道：“陛下龍體安康，殿下放心。只是……”他略微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哪些能說，“只是近來北邊似乎不太平，朝會上諸位相公們爭論得厲害，陛下為此似乎頗有些煩心?！?

“北邊？”李從嘉的心猛地一緊，但臉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和一點點年輕人對軍國大事的好奇，“是……北漢？還是契丹人又擾邊了？”他故意猜錯方向。

“回殿下，不是北漢，也不是契丹?！壁w福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身體也微微前傾，“是……是汴梁那邊。”他用了一個更含蓄的說法指代后周。

“哦？”李從嘉適時地表現出驚訝，“周國？他們不是剛和我們打完仗不久嗎？（指保大十三年的壽州之戰等）難道又要興兵？”

“老奴不敢妄議國事，”趙福顯得十分謹慎，“只是聽聞，周主……似乎頗有雄才大略，整頓軍馬，其志不小。朝中宋公（宋齊丘）一派似乎主張強硬應對，而馮相（馮延巳）他們則……則更主張……”他吞吞吐吐。

“主張什么？”

“主張……以柔克剛，以禮相待?！壁w福說得十分委婉。

李從嘉心中冷笑。什么以柔克剛，不過是畏戰求和、茍且偷安的遮羞布罷了。歷史上的南唐，就是在這一次次的“以柔克剛”中，被后周一步步蠶食殆盡。

黨爭！果然如此！宋齊丘一派多是江淮舊人，利益與南唐國運深度綁定，有時雖顯激進，但主戰者居多。而馮延巳、陳覺等“五鬼”集團，往往更善于揣摩李璟后期厭戰怯戰的心理，主張綏靖，但私下里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的手段卻毫不柔軟。

“陛下……更傾向哪一邊？”李從嘉輕聲問。

“圣心難測?！壁w福搖了搖頭，“陛下似乎也很是為難。不過……”他頓了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燕王殿下……倒是多次在公開場合斥責主和者是……是誤國之言。”

李弘冀！李從嘉的瞳孔微微收縮。

這位皇長兄，性格剛猛強硬，歷史上就以主戰著稱，甚至因此與主張謹慎的皇叔李景遂勢同水火?？磥?，在這個時間點上，他依然是堅定的主戰派，并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

“皇太弟呢？”李從嘉似乎只是順著話題往下問，“景遂皇叔對此有何看法？”

提到李景遂，趙福的表情更加微妙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太弟殿下……性情仁厚，常勸諫陛下以百姓為念，勿要輕啟戰端。朝會上，也多主張持重……因此，與燕王殿下……呃……時常有些……議論不合?！?

趙福說得十分含蓄，但李從嘉已經完全明白了。

皇太弟李景遂，性格較為寬厚溫和，傾向于維穩，不愿輕易發動大規模戰爭。這與激進主戰、且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的皇長子李弘冀，形成了根本性的矛盾。

一個名正言順的儲君，一個手握實權、軍功赫赫且野心勃勃的長皇子。

兩人的政見分歧，已經公開化，甚至到了在朝堂上“議論不合”的地步。這簡直就是一場即將引爆的炸彈！

李從嘉仿佛已經看到了歷史上那幕慘劇的預演：李弘冀最終按捺不住，派人毒殺了親叔叔李景遂！

而現在，自己這幅身體的原主，剛剛經歷了一場“意外”落水。這僅僅是巧合嗎？還是這巨大政治漩渦中，一道微不足道的漣漪？甚至是一次針對自己的、未成功的警告或試探？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內有權臣黨爭，消耗國力；外有強敵環伺，磨刀霍霍；皇室內部還有兄弟鬩墻、叔侄相疑的慘禍即將發生……

這南唐，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早已坐在了火山口上！正處在由盛轉衰的最關鍵、也是最危險的隘口！

危機四伏！真正的危機四伏！

每一個方向都可能射來致命的冷箭！

看到李從嘉臉色忽然變得蒼白，身體微微發抖，趙福嚇了一跳，連忙道：“殿下！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老奴該死，不該說這些煩心事擾了殿下靜養！您快躺下，老奴這就去叫御醫！”

“不……不用。”李從嘉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努力讓聲音平穩，“我只是有些累了。不關你的事，你說得很好，讓我……知道了不少事情?！?

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內心的巨大震動和恐懼。

趙福將信將疑，但還是趕緊上前，幫他掖好被角。

“趙福，”李從嘉閉上眼，仿佛困倦已極，喃喃道，“我有些餓了，粥……好了嗎？”

“好了，好了，一直溫著呢！老奴這就讓秋月送進來！”趙福如蒙大赦，連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內再次恢復寂靜。

李從嘉緊閉的雙眼睫毛卻在微微顫動。

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不是因為虛弱，而是因為那巨大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力和明悟。

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嚴峻和復雜。

他之前那份“改變命運”的豪情，在如此冰冷殘酷的現實面前，顯得多么天真和渺小。

以他如今一個無權無勢、甚至可能被某些人視為眼中釘的閑散郡公，拿什么去改變朝堂大局？拿什么去對抗后周的鐵騎？又拿什么去阻止即將發生的皇室慘??？

絕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湖水，一點點漫上來。

但就在即將淹沒他之際，另一種情緒卻又頑強地升騰而起——那是來自現代靈魂的不甘和韌性！

正因為知道結局有多慘，正因為了解過程有多難，才更不能放棄！

現在無力改變大局，不代表永遠無力！

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好高騖遠，而是活下去！想盡一切辦法，先在這個吃人的宮廷里活下去！保護好自己！

然后，像潛伏的獵手，或者像筑巢的雨燕，一點點地、悄無聲息地觀察，等待，積蓄力量。

自保！伺機而動！

這是當前唯一的選擇，也是最重要的戰略。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之前的驚惶和悲涼已被盡數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冷靜的、甚至帶有一絲冷酷的光芒。

活下去。然后，找到那個能撬動命運的支點。

第一步，該如何自保？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間華麗而壓抑的寢殿，大腦開始飛速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