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最后的意識，停留在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那行刺眼的“開寶八年，宋軍破金陵，南唐后主李煜出降，南唐亡。”的字樣上，以及心臟驟然抽搐帶來的、無邊無際的劇痛和黑暗。

熬了三個通宵，終于趕完了這篇關于南唐后主李煜悲劇性命運的畢業論文。極度的疲憊和猝死前的痛苦，如同冰冷與熾熱交織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原來，猝死是這種感覺……

不知在虛無中漂浮了多久，一陣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撕裂感猛地將他拽向某處。

頭痛欲裂，像是被一柄鈍斧劈開了顱骨，無數不屬于他的記憶碎片如同沸騰的巖漿，瘋狂地涌入、攪拌、融合。

“……從嘉我兒……好生休養……”

“……殿下……殿下……您醒醒……”

“……六弟此番落水，甚是蹊蹺……”

“……安定郡公……氣息微弱……”

紛亂的人聲，模糊的視線，濃郁的藥味，還有身上沉重而絲滑的錦被觸感……

我是誰？

李煜？不……那是我的論文研究對象。

李從嘉？我是……李從嘉？

南唐皇帝李璟第六子，安定郡公，李從嘉？！

劇烈的眩暈感再次襲來，現代歷史系研究生李煜的記憶，與南唐皇子李從嘉的記憶，如同兩股洶涌的洪流，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猛烈撞擊，爭奪著主導權。

他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古色古香的雕花床頂，是淡青色繡著云紋的帳幔，是空氣中彌漫的、若有若無的檀香與中藥混合的奇特味道。

他僵硬地轉動脖頸，視線所及，是紫檀木的圓桌、繡墩，墻上掛著意境深遠的山水畫，角落的多寶格里陳設著精美的瓷器和玉器。一切都精致、典雅，透著濃厚的古意和……難以言喻的奢華。

這不是醫院！更不是他的大學宿舍！

“啊！殿下！您醒了！”

一聲帶著驚喜和哽咽的少女驚呼在床邊響起。

李煜，或者說，李從嘉，艱難地側過頭，看見一個穿著淡綠色宮裝、梳著雙鬟髻的少女正跪在床邊，一雙杏眼里噙滿了淚水，臉上卻是巨大的喜悅。

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面容清秀，此刻正激動地看著他。

記憶碎片再次翻涌，他認出來了，這是他的貼身宮女，名叫秋月。

“水……”他的喉嚨干得發疼，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

“哎！哎！奴婢這就去！”秋月慌忙起身，幾乎是踉蹌著跑到桌邊，倒了一杯溫水，又小心地試了試溫度，這才快步端過來，用一把小巧的銀勺，一點點地喂給他。

微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暫時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點。

他不是在做夢。

他真的變成了李從嘉！那個他研究了無數個日夜，為其悲劇命運扼腕嘆息的南唐后主李煜——登基之前的名字，就是李從嘉！

現在是……保大十四年（公元956年）？他十八歲？安定郡公？

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慌感如同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一個現代人，竟然成了歷史的一部分，而且是一個注定的亡國之君！

“殿下，您感覺怎么樣？御醫說您溺水受了寒，又驚懼過度，需要好生靜養……”秋月一邊小心翼翼地喂水，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眼淚又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您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嚇死奴婢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派人來問了好幾次，燕王殿下也……”

燕王？李弘冀？那個歷史上性格狠戾、疑似毒殺親叔、最后亦不得善終的皇太子？

融合的記憶告訴他，就在前天，原主李從嘉在府中池塘邊觀魚時，不知怎地失足落水，救上來時已是奄奄一息。落水前的記憶十分模糊，似乎……背后有一股不大的推力？

想到這里，李從嘉（為避免混淆，此后均稱主角為李從嘉）心底猛地泛起一股寒意。

意外？還是……陰謀？

在這個兄長輩猜忌、朝堂黨爭激烈的南唐宮廷，一個“醉心經籍、不同政事”的皇子，真的就能完全置身事外嗎？原主或許天真，但來自現代、熟知這段歷史的他，卻絕不會如此幼稚。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巨大的震驚過后，是歷史研究者本能的分析欲開始占據上風。

保大十四年……這正是南唐國運的關鍵轉折點。

其父李璟，在位前期尚有開拓之志，憑借父烈祖李昪積累的國力，東征西討，擴地極廣。但后期卻寵信馮延巳、陳覺等“五鬼”，窮兵黷武，先后被后周擊敗，喪師失地，國力大損，從此只能茍延殘喘，去帝號，稱國主，向后周稱臣。

而現在，正是后周世宗柴榮在位期間，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剛剛整頓完內部，下一步，極有可能就是將銳利的目光投向富庶但軍備漸弛的南唐！

歷史上，淮南之地就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被后周一步步奪去的！那是南唐的屏障和重要的財稅來源地！

而內部呢？皇太弟李景遂與皇長子燕王李弘冀之間的太子之位之爭已日趨白熱化，朝堂上宋黨（以宋齊丘為首）與孫黨（以孫晟為首，但馮延巳等人影響更大）爭斗不休，互相傾軋……

內憂外患！真正的內憂外患！

而他，李從嘉，未來的李煜，此刻就置身于這風暴眼邊緣的江寧府（南京）皇宮別苑之中！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席卷而來。他知道歷史的走向，知道每個人的結局，知道這片繁華錦繡之下隱藏著的驚濤駭浪和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

可他該怎么辦？大聲疾呼？誰會信他？一個剛成年、以文學聞名的皇子，突然開始大談軍國大事，預言未來，只怕會被當成失心瘋，甚至引來殺身之禍。

茍且偷安？像歷史上那個李煜一樣，沉迷詩詞書畫，逃避現實，直到刀兵加身，淪為階下囚，眼睜睜看著愛人受辱，故國淪喪，最后也只能留下一曲曲血淚交織的哀歌，然后被一杯牽機藥了卻殘生？

“不……絕不！”

一個微弱卻無比堅定的聲音在他心底吶喊。

他既然來了，繼承了這具身體和記憶，也繼承了這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身份和命運，他就絕不能坐視悲劇重演！

他是李從嘉，但他也是李煜！那個來自現代，對這段歷史充滿了遺憾和惋惜的研究生！

他熟知歷史的每一個細節，知曉那些關鍵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他甚至能大致判斷出未來幾年的天下大勢！

這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改變！必須改變！

不是為了稱王稱霸，不是為了君臨天下，而是為了——活下去！有尊嚴地活下去！保護那些他在意的人！守護這片他曾經只能在紙上憑吊的、煙雨朦朧的江南故土！

避免“違命侯”的屈辱！避免“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嘆！避免“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的無盡長夜！

一股強烈的、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混合著求生的本能，猛地沖散了些許的虛弱和眩暈。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甚至帶上了一絲銳利。

“秋月。”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平穩了許多。

“奴婢在。”秋月連忙應道，她似乎感覺到，落水醒來后的殿下，有哪里不一樣了。具體是哪里，她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那眼神，似乎比以往更深沉，更……讓人不敢直視。

“我昏睡期間，都有誰來過？”李從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淡自然，符合原主一貫的風格。

秋月仔細回想了一下，稟告道：“宮里的張御醫一直守著，方才剛去歇息。皇后娘娘派了身邊的女官來探視，賜下了人參和藥材。鐘謨鐘大人也派人來問候過。還有……燕王殿下府上也派人來問了一句。”

鐘謨？這位歷史上以辯才和出使后周聞名的官員，似乎對原主還算友善。

燕王李弘冀……只是派人來“問了一句”？是心虛，試探，還是根本不屑一顧？

李從嘉心中念頭急轉，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他又喝了點水，感覺體力恢復了一絲。

“扶我起來些。”

“殿下，御醫說您需要靜臥……”秋月有些猶豫。

“無妨，只是靠著坐一會兒。”李從嘉堅持。

秋月不敢違逆，小心地扶著他，在他身后墊了幾個柔軟的引枕。

靠坐起來，視野更開闊了些。他能看到窗外的一角天空，灰蒙蒙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壓抑，卻又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沉悶躁動。

這里是南唐。是五代十國那個混亂而浪漫，殘酷而優美的時代。

他不再是旁觀者，而是局中人。

未來的路，遍布荊棘，一步踏錯，可能就是萬丈深淵。

他需要時間，需要信息，需要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觀察一切，然后……在關鍵時刻，落下那顆能改變棋局的棋子。

首先，他必須徹底融入這個時代，扮演好“安定郡公李從嘉”這個角色，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尤其是，對他可能構成威脅的人。

其次，他要利用一切機會，了解當前的朝局細節，驗證歷史知識，找到可以借力或合作的對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要活下去，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思路逐漸清晰，心跳也平穩下來。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那股穿越初期的恐慌和迷茫，已被一種沉重的決心所取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一個老成持重的聲音：

“秋月姑娘，殿下可醒了？”

“趙內監，殿下剛醒。”秋月連忙回應。

李從嘉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穿著青色宦官服飾、面容清瘦、眼神溫和的中年宦官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這是他的王府內監，趙福。記憶告訴他，趙福侍奉原主多年，還算忠心可靠。

趙福看到李從嘉坐起身，臉上立刻露出由衷的欣喜，快步上前行禮：“老天保佑！殿下您總算醒了！真是嚇煞老奴了！”

“讓趙內監擔憂了。”李從嘉微微頷首，努力模仿著原主溫和的語氣，“我無事，只是渾身乏力。”

“殿下洪福齊天，自有神靈庇佑。”趙福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錦盒，“方才司徒周宗周大人府上派人送來一支上好的老山參，說是給殿下補補身子。周大人還特意囑咐，讓殿下好生休養。”

司徒周宗？

李從嘉的心猛地一動。

周宗……歷史上，他是大周后周娥皇的父親！

那個才情絕世、音律無雙，與李煜情深意濃卻紅顏早逝的奇女子！

根據記憶，原主對周娥皇確實早已心生愛慕，只是尚未挑明。而周宗似乎也對這位才華橫溢的皇子頗有好感。

這是一個重要的關系節點。

他示意秋月接過錦盒，對趙福道：“代我多謝周司徒美意。待我身體稍好，再親自登門致謝。”

“是，老奴記下了。”趙福恭敬應道。

李從嘉沉吟片刻，看似隨意地問道：“我落水之后，外面……可有什么傳聞嗎？”

趙福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殿下會問這個，他小心地斟酌著用語：“回殿下，并無什么特別的傳聞。只是陛下頗為憂心，朝會上還問起此事。燕王殿下……倒是說六弟素來體弱，日后需得多加小心才是。”

李弘冀！

這話聽起來像是關心，實則暗指他體弱無能，甚至隱含了“不小心也會丟命”的威脅！

李從嘉眼底閃過一絲冷意，面上卻依舊平淡：“有勞兄長掛心了。”

他頓了頓，仿佛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片刻后才緩緩睜開，看向窗外。

“趙福，秋月。”

“老奴（奴婢）在。”

“我有些餓了，去備些清淡的粥品來。另外，”他聲音放緩，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悵然，“我想靜一靜，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來打擾。”

“是。”趙福和秋月連忙應下，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并細心地帶上了房門。

寢殿內再次恢復了安靜。

只剩下李從嘉一人，靠坐在華麗的床榻上。

窗外，夕陽的余暉艱難地穿透灰蒙蒙的云層，給房間內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邊，仿佛一幅即將褪色的古畫。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清雅的檀香也無法完全掩蓋那若有若無的藥味。

巨大的孤獨感和壓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來，但這一次，他沒有被淹沒。

他緩緩抬起自己略顯蒼白瘦弱的手，凝視著。

這不是歷史系研究生李煜的手了。這是南唐皇子李從嘉的手。

這雙手，將來會寫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絕命哀詞。

也會提起朱筆，批閱決定無數人生死的奏章。

更可能，會握住劍柄，去爭奪那一線生機。

未來，已經在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走向了不可預知的分岔路。

他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力量微弱，前路迷茫。

但，既然上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哪怕只是為了最基本的生存——

這場江寧府的風云，他也要攪動一番！

“李從嘉……”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仿佛某種誓言。

“不，我是李煜……那個，要醉臥江山，而非醉生夢死的李煜！”

夕陽最后一絲光芒沒入遠山，殿內暗了下來。

一雙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