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生不知何時已站在家門口，他聽見屋里爹娘的說話聲。
他腳步下意識頓住，沒敢掀那道布簾，只把身子貼在冰涼的土坯墻上，屋里的話便一字不落飄進了耳朵——九華門、報名、吃飽飯、離開家……
他身上背著柴，像是剛從山上砍回來的，柴枝上還沾著點碎雪，他頭低低的垂著，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睛。
心里像被誰攪了鍋渾水，亂得沒個章法：有對“頓頓能吃飽”的盼，有對“去陌生宗門”的慌，一想到要離開父母、離開弟妹的酸。
百般滋味纏在一塊兒，讓他連呼吸都輕了幾分，不敢弄出半點聲響。
他悄悄把肩上的柴捆靠在院角，屋里的布簾就“嘩啦”一聲被掀開。
李老根和柳春桃走出來，瞧見院中的兒子，臉上都閃過幾分意外——顯然沒料到他回來得這么巧，還正好撞在這會兒。
柳春桃先緩過神，朝著他招了招手，聲音放得格外柔：“生兒，過來下。
爹娘有件事，想跟你好好商量商量。”
李根生知道他們要說啥，但還是慢騰騰挪過去。
沒等他開口，李老根就把九華門招人的事說了，末了還補了句“你剛滿十歲，正好夠歲數”。
柳春桃在一旁看著他，眼神里藏著不舍，卻沒多勸。
李根生垂著頭，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開口：“爹、娘，這不是剛開春嗎？
咱家那片地還等著翻，弟妹也得有人看著……
要是我去了，家里就少了個幫手，你們倆……”
話沒說完，聲音就低了下去——他嘴上說的是家里缺人手，心里頭卻是舍不得這土坯房，舍不得父母弟弟妹妹們，更怕那陌生的九華門。
柳春桃聽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眼眶有點紅：“這些不用你操心，地有我和你爹慢慢翻，弟弟妹妹我也能顧得過來。
你只管想，愿不愿意去試試。”
李老根也點了頭：“家里的事，我們倆能扛住。”
李根生他不是不明白——都是因為家里窮啊。
那片巴掌大的地，就算父母天天趴在地里刨，也結不出夠五口人吃的糧，頓頓饑一頓飽的日子，他打小就過夠了。
爹娘讓他去九華門，哪里是想讓他離窩？
分明是沒辦法了，這才把他往能有口飽飯的地方推，這是爹娘能給的、最好的選擇了。
可明白歸明白，委屈還是像潮水似的往上涌。
他舍不得父母，更舍不得根丫根柱跟在他身后喊“哥”。
可他不敢說，也不能說——他要是說不想去，爹娘又得愁得睡不著覺，那皺著的眉頭，他看著心里更難受。
他把臉往胸口處埋了埋，任由那點委屈在心里打轉轉，最后也只能化作一聲沒敢說出口的嘆氣：罷了，為了爹娘，為了弟妹，就算再怕那陌生的地方，也得應下來。
李根生抬頭看了看父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里藏著沒說出口的委屈，也藏著點不得不應下的順從。
聽到李根生那聲輕輕的“嗯”，李老根和柳春桃沒半分高興，反而像有塊石頭壓得更沉了。
夫婦倆對視一眼，眼里全是藏不住的滋味——有盼著娃能有條活路的松快，更多的卻是窮人家的無奈，是看著娃小小年紀就得離開家的心酸，是被“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逼得沒轍的苦澀。
柳春桃伸手，又摸了摸兒子的頭，指尖蹭過他凍得發紅的耳朵，聲音里帶著點強撐的輕快：“那成，娘現在就去村頭給你報名，省得晚了趕不上。
”她說著就往院外走，腳步卻沒平時利索，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眼根生，像是要把這孩子的模樣再記牢些——怕這一去，不知要過多久才能再見。
李老根站在原地，看著媳婦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身邊垂著肩的兒子，重重嘆了口氣。
那口氣里，全是窮人家護不住娃、只能把娃往遠處推的無奈，風一吹，就散在這簡陋的土坯院里，沒了蹤影。
第二天清晨，太陽剛升起，李老根一家五口，不，現在只剩下四口人，李根生離了這家后還不知有沒有機會再見！
一家四口就站在村口的土路上，望著遠處遠離青牛村的馬車——那是九華門弟子來接人的車。
風里還帶著春寒，根丫和根柱攥著爹娘的衣角，小腦袋里滿是疑惑的臉問：“爹，娘，哥這是要去哪呀？
是不是要去很遠的地方？
根柱嘴里不停問道，為啥不能帶著我和妹妹一起去？”
根丫也跟著點頭，眼里蒙著層水汽，聲音有些委屈：“哥走了，誰還陪我挖薺菜、給我編草兔子呀？”
女兒們的詢問像小針扎在柳春桃心上，她趕緊別過臉，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強裝出笑臉哄道：“你哥是去個好地方學本事，等學好了就回來，到時候給你們帶糖吃。”
李老根也跟著接話，聲音卻有些發啞：“對，對，你哥去見世面，過些日子就回來了，你們倆在家要聽話。”
夫婦倆都沒敢說“可能很久回不來”，也沒說“去了是為了吃飽飯”，只能用這些輕飄飄的話搪塞過去，把滿心的不舍和心酸都壓在心底，怕一說出口，就再也忍不住眼淚。
馬車轱轆碾過土路，發出“吱呀”的聲響，慢慢往村外走。
李根生扒著車簾，死死盯著村口那片土坡——爹娘還站在原地，根丫和根柱舉著小手，使勁朝他這邊揮，四個身影湊在一塊兒，像他去年冬天堆的雪人，小得讓人心慌。
他也想揮手，胳膊像被什么東西拽著一樣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團人影越來越小，風里還帶著點去年的很冷，再一眨眼，那小點就融進了遠處的田埂里，再也看不見了。
車廂里靜得很，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李根生把臉貼在冰涼的車壁上，鼻尖陣陣發酸，心里頭像被掏空了一塊。
他沒敢哭出聲，只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爹，娘，你們多保重，根丫，根柱，哥不在家，你們要聽爹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