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徑埋塵跡道心映寒星
(道天視角)
露水在草葉上滾成珠子,墜落在脖頸時,涼得像娘納鞋底用的錐子。
我蜷縮在一塊避風的巖石后,把秦婆婆給的粗布包墊在身下。布包里的干糧只剩下半塊硬餅,咬下去能硌掉牙,得就著清晨的露水慢慢嚼,才能咽得下去。懷里的青銅碎片貼著心口,像塊捂不熱的冰,只有在我想起爹教的“引氣訣”時,才會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
離開鎮子已經五天了。
第一天過河時,秦婆婆給的布鞋被湍急的河水沖走了一只,另一只在昨天爬陡坡時磨穿了底,現在我索性光著腳,反正腳底的繭子已經厚得像層牛皮,踩在碎石上也不覺得太疼。
《先天道經》被我小心地卷在布包里,每頁的紙都黃得發脆,邊角卷著毛邊。昨晚借著月光翻開看,好多字都不認識,只認得“氣”“天”“地”這幾個簡單的,像爹以前用樹枝在地上教我的那樣。有一頁畫著個小人,四肢張開,周身畫著圈圈,旁邊寫著“站樁圖”,我照著做了一會兒,果然覺得沒那么累了,丹田那里像揣了個溫乎乎的小石子。
“咕咕——”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起來,聲音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我摸了摸癟下去的肚子,把最后一點餅渣塞進嘴里,碎屑粘在牙上,甜絲絲的。秦婆婆說過,這餅里摻了麥芽糖,是她攢了好久的糖塊融進去的。
太陽慢慢爬上山頭,金色的光穿過樹梢,在地上織出晃動的網。林間的霧氣開始散去,露出遠處青灰色的山巒,像爹煙袋鍋里冒出的煙,淡淡的,卻一直鋪到天邊。按照秦婆婆畫的簡易地圖,翻過前面那座山,再走兩天,就能看到無相寺的輪廓了。
我把青銅碎片塞進貼身的布兜里,用繩子系緊,這是秦婆婆教我的,她說“財不露白,何況是這么金貴的東西”。布包甩到背上,拐杖拄在手里,篤篤地敲著地面,像秦婆婆走路的樣子。
走在鋪滿落葉的山路上,腳底下軟綿綿的,發出“沙沙”的響。偶爾有松鼠從樹上竄過,尾巴像把大掃帚,驚起幾片枯葉。我想起阿蠻以前總愛追著松鼠跑,說要拔根尾巴毛做毽子,結果每次都被樹枝掛住頭發,哭著回來找我給她解開。
鼻子突然有點酸,我趕緊抬起頭,看著天上的云。云跑得很快,一會兒變成馬的樣子,一會兒又變成兔子,像山里的野獸在賽跑。
(樵夫視角)
這娃子看著面生得很。
我挑著柴擔在半山腰歇腳,看見個穿粗布褂子的小孩從下面爬上來,手里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木拐杖,頭發亂得像鳥窩,臉上沾著泥,可眼睛亮得很,像山澗里剛撈出來的黑石子。
他路過我身邊時,腳步頓了頓,往我這看了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加快了腳步,像只受驚的小鹿。我注意到他光著腳,腳趾縫里全是泥,腳踝上還有道沒長好的傷口,結著暗紅的痂。
“娃,”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前面山路陡,小心點。”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手里的拐杖攥得緊緊的。“謝謝大伯。”聲音細細的,有點啞,像被山里的風吹干了。
“你這是要往哪去?”我放下柴擔,從腰間解下水葫蘆,遞給他,“喝口水吧,看你嘴唇都裂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來接了水葫蘆,咕咚咕咚喝了兩口,遞回來時,臉有點紅:“我……我去無相寺。”
“無相寺?”我挑了挑眉,那地方在大青山深處,尋常人可不會去,“你去那兒干啥?拜佛?”
“找……找一個和尚。”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我爹讓我去的。”
我打量著他,這娃雖然看著瘦小,但站得筆直,眼神里有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靜。山里不太平,前陣子聽說玄黃閣的人在四處抓人,這娃孤身一人往那么偏的地方去,怕是有點來頭。
“無相寺的路不好走,”我指了指左邊的岔路,“走這條近點,但要過一片‘迷魂林’,里面瘴氣重,容易繞暈。走右邊那條遠些,安全。”
他抬頭看了看兩條路,左邊的岔路隱在濃密的樹林里,黑乎乎的,右邊的則能看到陽光照射的山坡。“謝謝大伯。”他對著我鞠了一躬,轉身朝著左邊的岔路走去。
“哎,等等!”我從柴擔上取下個野果,扔給他,“這個能頂餓,迷魂林里別說話,跟著太陽走。”
他接住野果,攥在手里,又鞠了一躬,沒說話,鉆進了左邊的樹林里,很快就被濃密的枝葉擋住了身影。
我搖搖頭,挑起柴擔。這娃子,看著軟,骨頭倒硬。希望他能順利走出迷魂林吧。
(道天視角)
迷魂林里的樹長得真密,枝椏纏在一起,像奶奶納鞋底時繃得緊緊的線。陽光很難照進來,地上積著厚厚的腐葉,踩上去像陷進了棉花里,還散發著股霉味。
空氣里飄著淡綠色的霧氣,吸進鼻子里,有點甜,又有點麻,像秦婆婆給我抹的藥膏味道。我想起樵夫大伯的話,緊緊閉著嘴,只用鼻子輕輕呼吸,眼睛盯著頭頂偶爾透下來的光斑,辨別方向。
懷里的青銅碎片突然微微發燙,比在鎮子上時的溫度低些,像塊溫玉。我知道這是有瘴氣靠近的征兆,趕緊從布包里掏出秦婆婆給的草藥,捏碎了捏在手里,那股清涼的味道能驅散一點甜膩的瘴氣。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眼前的霧氣突然淡了些,前面出現一小塊空地,中間長著一棵歪脖子樹,樹干上刻著些奇怪的符號,像《先天道經》里那些看不懂的字。
空地上坐著個穿灰色短打的老人,背對著我,正在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他的頭發花白,用根繩子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的脖頸上有層薄薄的汗,顯然也剛走過遠路。
我停下腳步,握緊了手里的拐杖。秦婆婆說過,陌生人不能隨便信,尤其是在這種偏僻的地方。
老人好像察覺到了什么,轉過身來。他的臉很瘦,顴骨高高的,下巴上長著稀疏的白胡子,眼睛卻很有神,像兩口深井,看得我心里有點發慌。
“小友,”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很清楚,像石頭落在水里,“迷路了?”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人笑了笑,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牙床:“迷魂林里的瘴氣能亂人心神,你一個娃娃,膽子倒不小。”他指了指地上畫的東西,是幅簡易的地圖,“要去無相寺?”
我點點頭,眼睛盯著他手里的樹枝,那樹枝看起來很普通,卻被他捏得很穩。
“從這里往前走,過了‘一線天’,再繞過‘望夫石’,就能看到無相寺的塔尖了。”老人用樹枝在地圖上劃了條線,“不過‘一線天’那里最近不太平,聽說有野獸出沒。”
“野獸?”我想起山里的野豬,爹說過,遇到野豬要往樹上爬。
“不是普通的野獸,”老人的眼神沉了沉,“像是被什么東西傷了,性情變得很暴躁,見人就咬。”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木哨,遞給我,“這個你拿著,遇到危險就吹,也許有用。”
木哨是用某種硬木做的,上面刻著個簡單的“佛”字,摸起來很光滑,像是用了很多年。我接過木哨,攥在手里:“謝謝老爺爺。”
“舉手之勞。”老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也要往那邊去,小友要是不嫌棄,不如同行一段?”
我猶豫了一下,看他不像壞人,身上沒有黑袍人的那種陰冷氣息,反而有種淡淡的草木味道,像后山的老松樹。“好。”
(老者視角)
這娃娃身上有股干凈的氣,像剛從雪山上流下來的泉水。
跟他一起走在林子里,能感覺到他的警惕,腳步很輕,眼睛不停地觀察四周,像只機警的小獸。可他的呼吸很穩,即使在爬坡時也沒亂,這在同齡孩子里可不常見,顯然是受過指點的。
他懷里揣著東西,走路時總下意識地護住胸口,那地方偶爾會透出極淡的金光,被他用布褂子擋著。我活了大半輩子,走南闖北,見過不少奇人異事,這金光……像是傳說中的“先天之氣”,卻又帶著點別的味道,有點像……輪回盤的氣息?
不敢肯定,也不好多問。這娃娃心里藏著事,眼神里有跟年齡不符的沉重,像背著座山在走。
“你爹是修行人?”我試探著問,手里的樹枝輕輕撥開擋路的荊棘。
他愣了一下,點點頭:“嗯,我爹會教我站樁。”
“站樁好啊,”我笑了笑,“能生根,能立命。”看他不太想多說家里的事,我也就不再問,轉而跟他說些山里的趣事,哪里有甜泉水,哪種野果能吃,哪種草有毒。
他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點點頭,眼睛里的警惕慢慢少了些。走到一處溪水邊,他蹲下來洗臉,我看見他脖子后面有個淡淡的紅印,像顆小小的朱砂痣,被頭發遮著,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心里“咯噔”一下。先天道體,朱砂痣,輪回盤氣息……這幾樣湊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玄黃閣的人這幾年不就是在找這樣的娃娃嗎?
“娃,”我遞給他塊干糧,是我自己做的麥餅,“到了無相寺,見到玄苦大師,就把你的難處都告訴他,他會護著你的。”
他接過麥餅,掰了一半遞給我:“爺爺,你也吃。”
我心里暖了暖,這娃雖然話少,心倒是善的。接過麥餅,慢慢嚼著:“爺爺不餓,你吃吧,長身體呢。”
(道天視角)
和老爺爺一起走,路好像沒那么難走了。
他認識很多東西,指著路邊的草告訴我,這種葉子鋸齒狀的能治拉肚子,那種開著小藍花的能止血。我把他說的都記在心里,想著以后說不定能用得上。
路過一片竹林時,他突然停下來,側著耳朵聽了聽,對我做了個“噓”的手勢,壓低聲音說:“有東西過來了,快上樹!”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把推到一棵粗竹子上。“快爬!”他的聲音很急促。
我趕緊抱住竹子,手腳并用地往上爬。竹子很滑,好幾次差點掉下去,指甲摳得生疼。爬到差不多兩人高的地方,我低頭往下看,看見老爺爺手里握著那根樹枝,眼睛盯著竹林深處,身體繃得像張拉滿的弓。
沒過多久,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傳來,一只像牛那么大的野豬從竹林里沖了出來,眼睛紅得像血,嘴角掛著白沫,獠牙又尖又長,上面還沾著血。
“是瘋野豬!”老爺爺喊了一聲,手里的樹枝突然變得筆直,像根鐵棍子,迎著野豬沖了上去。
野豬發出一聲咆哮,低下頭,用獠牙朝著老爺爺撞過去。我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喊“小心”,又怕打擾到他。
只見老爺爺身子一側,躲過野豬的沖撞,手里的樹枝“啪”地一下打在野豬的脖子上。野豬疼得嗷嗷叫,轉過身又要撞過來。老爺爺不慌不忙,腳步像踩著什么節奏,圍著野豬轉,樹枝時不時打在它身上,每一下都打得野豬嗷嗷叫,卻又傷不到要害。
我突然想起《先天道經》里的一句話:“以柔克剛,以靜制動。”原來這就是書里說的道理。
打了一會兒,野豬好像累了,動作慢了下來。老爺爺看準機會,樹枝猛地插進野豬的耳朵里。野豬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老爺爺拄著樹枝,大口大口地喘氣,額頭上全是汗。
“爺爺,你沒事吧?”我趕緊從竹子上滑下來,跑到他身邊。
“沒事,老骨頭還硬朗。”他擺擺手,臉上卻沒什么血色,“這野豬果然是被邪物傷了,眼睛里有黑氣。”
我看向野豬的尸體,它的眼睛雖然閉著,但眼角確實有淡淡的黑痕,像被墨汁染過。
“快走吧,”老爺爺拉起我的手,“這里血腥味重,怕引來別的東西。”
(上帝視角)
夕陽把山林染成了金紅色,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像兩條拉長的線。
道天和老者坐在一塊平整的巖石上,面前燃著一小堆火,火上烤著幾塊野豬肉,滋滋地冒油,散發出誘人的香味。老者正在用小刀把肉切成小塊,動作很慢,但很穩。
道天手里拿著那只木哨,在火上烤著的肉香中,他能聞到老者身上淡淡的草藥味,混合著煙火氣,讓人覺得很安心。這幾天來,他第一次覺得肚子里有了暖意,不再是空空的疼。
“這肉要多烤一會兒,”老者把切好的肉遞給道天,“那野豬被邪物染了,不熟透吃了會出事。”
道天點點頭,小口小口地吃著。肉有點柴,但很香,帶著煙火的味道。
“娃,”老者看著遠處的落日,突然開口,“到了無相寺,好好跟著玄苦大師學,不光要學本事,還要學做人。”
“嗯。”道天用力點頭,“我爹也說,做人要像山里的樹,扎根要深,挺直腰桿。”
老者笑了,拍了拍他的頭:“你爹說得對。”他從懷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道天,“這個給你,是我年輕時抄的一些吐納口訣,或許對你有點用。”
小冊子的紙很粗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但很清楚。道天接過來,小心地放進布包里,跟《先天道經》放在一起:“謝謝爺爺。”
“不用謝。”老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前面就是一線天了,過了那里,我就要往另一條路走了。”
道天愣住了:“爺爺不跟我去無相寺嗎?”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老者笑了笑,眼神里有一絲懷念,“有緣的話,我們還會再見的。”他指了指天上的星星,“晚上趕路,看著北斗星走,不會迷路。”
道天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的山林里,手里還攥著那只木哨,上面仿佛還殘留著老者的溫度。
(道天視角)
夜風吹過一線天,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有人在哭。
一線天真的很窄,只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兩邊的石壁高聳入云,抬頭只能看到一條細細的夜空,像被劈開的裂縫,里面嵌著幾顆亮閃閃的星星。
老爺爺說的沒錯,看著北斗星走,果然不會迷路。我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石壁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布褂子,冰涼冰涼的。
懷里的青銅碎片又開始發燙,比在迷魂林里時更明顯些,星圖紋路在布兜里隱隱發亮。我知道,離無相寺不遠了。
走出一線天,眼前豁然開朗。遠處的山頭上,有一座小小的寺廟,屋頂的瓦片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像浮在云里的船。寺廟的旁邊有座高塔,直插夜空,塔尖好像能碰到星星。
“無相寺……”我小聲地念著,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從青山坳逃出來,走過那么多路,遇到那么多事,終于快要到了。爹,娘,秦婆婆,阿蠻,老爺爺……你們看到了嗎?我快到了。
我握緊手里的拐杖,朝著那座在月光下安靜矗立的寺廟走去。腳下的路還很長,但我不再害怕了。
月光照在我的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個正在慢慢長大的少年。布包里的《先天道經》和那本小冊子貼著我的后背,青銅碎片在懷里微微發燙,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夜風吹過,帶著山間的草木清香,還有遠處寺廟里隱約傳來的鐘聲,“咚——咚——”,像敲在我的心上,沉穩而有力。
我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前面,就是我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