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塵途逢老嫗殘片初顯威
(道天視角)
第七天的太陽辣得像娘燒紅的鐵鉗,曬得我后脖頸脫皮。
褲腳的破洞磨著腳踝,血痂沾在粗布上,走一步扯一下,疼得鉆心。我已經三天沒正經吃過東西,懷里的紅果子早爛成了泥,黏在布褂子上,散發出酸溜溜的怪味。路過田埂時,看見稻草人身上掛著的玉米餅子,黃澄澄的,饞得我直咽口水,喉嚨里像塞了團干草。
鎮子就在前面,青灰色的城墻趴在地上,像條沒睡醒的土龍。門口的石獅子缺了只耳朵,嘴角的裂痕里塞著枯草,被太陽曬得滾燙。進出的人背著筐,挑著擔,說說笑笑,沒人看我這個穿著破爛、渾身是泥的野孩子。
我縮在大槐樹后面,摸著懷里那塊越來越燙的青銅碎片。它比在青山時活躍多了,上面的星圖紋路像活過來的小蛇,時不時在掌心扭一下,帶來一陣微弱的暖意,勉強壓下肚子里的空響。娘說要找穿灰衣服的和尚,可這鎮上的人要么穿藍布褂,要么穿黑短打,連個戴帽子的都沒有。
“小叫花子,滾開!”
一只黑布鞋突然踹在我后腰上,力道不大,卻把我踹得趴在地上。下巴磕在石頭上,腥甜的血立刻涌進嘴里。我抬頭看見個穿綢緞馬褂的胖男人,手里搖著扇子,綠豆眼斜睨著我,像在看一堆擋路的狗屎。
他身后跟著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穿著花布裙,手里舉著塊麥芽糖,正咯咯地笑。糖汁滴在地上,幾只螞蟻立刻圍了上去。
“爹,你看他像不像戲文里的小乞丐?”小姑娘的聲音尖尖的,像指甲刮過瓦罐。
胖男人用扇子敲了敲我的腦袋:“滾開點,別臟了張府的地。”
我沒動,只是死死盯著他腰間的玉佩。那玉是白色的,上面雕著只歪歪扭扭的鳳凰,不如爹給娘買的那塊綠玉佩好看。可就在這時,懷里的青銅碎片突然劇烈發燙,星圖紋路透出的金光映在地上,像一小撮撒在塵土里的碎金。
胖男人的臉色突然變了,扇子掉在地上,指著我懷里:“你……你懷里揣著什么?”
我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往后縮了縮。娘說過,這碎片不能讓外人看見。
“搜出來看看!”旁邊一個挑著菜擔的漢子起哄,“說不定是偷來的贓物!”
幾只手伸過來抓我,指甲縫里全是泥。我突然想起爹教的“脫身術”,身子一矮,像泥鰍似的從他們胳膊底下鉆出去,拼命往鎮子里跑。破布鞋跑掉了一只,光著的腳踩在滾燙的石板路上,疼得像踩在火炭上。
(張屠戶視角)
這小野種跑得比兔子還快。
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扇子,心里直犯嘀咕。剛才那金光……像極了上個月玄黃閣的人來鎮上時,黑袍上閃過的紋路。他們當時懸賞捉拿一個“懷里揣著青銅物件的孩子”,說給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啊,夠我給婆娘扯三身新衣裳,給娃買兩串糖葫蘆了。
“李老三,盯著他!”我朝著菜販喊,自己抄近路往鎮西頭跑。玄黃閣的人就住在“迎客來”客棧,只要把這消息報上去,銀子不就到手了?
跑過米鋪時,看見王婆正蹲在門口擇菜。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瞇著的眼睛里精光一閃:“屠戶哥,火急火燎地干啥去?”
“抓小賊!”我含糊地應著,腳步沒停。這老婆子平時就愛管閑事,可別壞了我的好事。
(道天視角)
我鉆進一條窄巷子,兩邊的墻擠得人喘不過氣。屋檐低低的,滴下的水帶著餿味,濺在臉上黏糊糊的。后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人在喊“抓住他”,像山里追野豬的喊聲。
懷里的青銅碎片燙得像塊烙鐵,我感覺有股氣從碎片里鉆出來,順著胳膊往頭上沖,眼睛突然變得很亮,能看清墻縫里的蜘蛛網,甚至能數出蜘蛛有幾條腿。
“往這邊跑!”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巷子盡頭傳來。我抬頭看見個老婆婆,穿著打補丁的灰布衫,手里挎著個竹籃,籃里裝著些野菜。她的頭發全白了,用根木簪挽著,臉上的皺紋比后山的老樹皮還深,可眼睛卻很精神,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
我猶豫了一下,后面的腳步聲已經到了巷口。老婆婆突然抓起我的手,她的手掌很粗糙,像摸過幾十年砂紙,力氣卻大得驚人,拖著我就往旁邊一個低矮的門里鉆。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還插上了根銹跡斑斑的鐵栓。
腳步聲在巷子里亂糟糟地響了一陣,漸漸遠去。
“喘勻了再說話。”老婆婆松開我的手,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的臉,皺紋里都透著暖意。
這是間小土屋,比我家還小,只有一張床,一個破柜子,墻角堆著些干柴。屋梁上掛著串干辣椒,紅得像廟里的供品。空氣中有股淡淡的藥味,混著柴火的煙味,不難聞。
我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心臟還在砰砰跳。光著的腳踩在冰涼的泥地上,舒服得想嘆氣。
“餓了吧?”老婆婆端來個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半碗稀粥,上面漂著幾根野菜,“慢點喝,鍋里還有。”
粥很稀,能照見人影,可我還是喝得飛快,燙得舌頭直伸,也舍不得停。老婆婆坐在對面,笑瞇瞇地看著我,手里搓著麻繩,動作慢悠悠的。
“娃,你從哪來?”她突然問。
我喝粥的動作頓了頓。娘說不能告訴外人來歷,尤其是那些黑袍人可能還在找我。“山里。”我含糊地說,把碗底最后一點粥舔干凈。
老婆婆沒再追問,只是指了指我光著的腳:“腳磨破了吧?我給你找點藥膏。”她從柜子里翻出個小陶罐,打開蓋子,一股清涼的草藥味飄出來。
藥膏抹在傷口上,涼絲絲的,疼立刻減輕了不少。老婆婆的動作很輕,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不像村里那些干活的老婆子,指甲縫里總嵌著泥。
“你這褂子……”她突然指著我懷里露出的青銅碎片,“揣著啥寶貝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趕緊把碎片往衣服里塞了塞。“沒啥,”我低下頭,“撿的一塊破銅。”
老婆婆笑了,皺紋擠在一起,像朵曬干的菊花:“破銅能有那么燙?剛才在巷口,我隔著老遠都看見金光了。”
我沒說話,只是攥緊了碎片。它現在不燙了,安安靜靜的,像塊普通的石頭。
“娃,別怕。”老婆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姓秦,你叫我秦婆婆就行。這鎮上不太平,玄黃閣的人到處抓人,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先在我這兒住下。”
(秦婆婆視角)
這娃的眼神像山澗的水,干凈,卻藏著深不見底的東西。
剛才在巷口,我看得清楚,他懷里的青銅物件透出的金光,是“先天之氣”的紋路。當年在無相寺打雜時,老和尚的禪杖上就有過類似的光。這娃年紀輕輕,身上怎么會有這種氣息?
他的腳傷看著嚇人,其實都是皮外傷,抹點草藥就好。可我剛才摸他脈門時,卻吃了一驚——這孩子的脈象沉穩得不像個五歲娃娃,丹田處隱隱有氣團轉動,分明是“先天道體”的征兆。
玄黃閣的人要找的,恐怕就是他。
我把曬干的草藥收進柜子最底層,那里藏著件灰布僧衣,是當年老和尚圓寂前給我的,說“遇先天之子,可助其一程”。沒想到過了三十年,真能派上用場。
灶膛里的火快滅了,我添了根柴,看著火苗舔著鍋底。這娃吃飯時狼吞虎咽,卻沒發出一點吧唧聲,可見家里教得好。剛才被張屠戶欺負,眼里有火,卻沒頂嘴,是個性子隱忍的。
“秦婆婆,”他突然抬頭,黑眼珠在昏暗中亮晶晶的,“你知道‘無相寺’嗎?”
我的心顫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知道啊,在南邊的大青山里,離這兒有百十里地。怎么,你要去那兒?”
他點點頭,小手攥得緊緊的:“我爹讓我去找玄苦大師。”
果然是無相寺的人。我嘆了口氣,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翻出雙舊布鞋:“這是我那早逝的孫兒的,你試試合不合腳。要去無相寺,得先養好精神,不然沒走到就累死在路上了。”
布鞋有點大,我用布條給他在里面墊了墊。他穿著鞋,站在地上,像只剛學會走路的小鹿,有點拘謹,卻很穩當。
“今晚你睡我孫兒的床,”我指了指角落里那張窄窄的木板床,“明早我去鎮上給你買點米,再打聽打聽去無相寺的路。”
他突然對著我鞠了個躬,小身子彎得像株被風吹彎的稻子:“謝謝秦婆婆。”
我擺擺手,心里酸酸的。這么小的娃,本該在爹娘懷里撒嬌,卻要背著這么重的擔子,往陌生的地方跑。
(上帝視角)
夜色像塊浸了水的黑布,沉沉地壓在鎮子上。
秦婆婆的小屋亮著一盞油燈,昏黃的光透過窗紙,在地上畫出不規則的光斑。道天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梁上的蜘蛛網。懷里的青銅碎片貼著胸口,傳來微弱的暖意,像娘的手輕輕搭在他身上。
秦婆婆坐在灶前,借著余火的光,翻看著一本泛黃的小冊子。封面上的字已經模糊不清,隱約能看出“無相寺”三個字。她的手指在某一頁停留了很久,那里畫著一幅簡單的地圖,標注著從鎮子到無相寺的路線,旁邊還有幾行小字,像是某種口訣。
鎮子西頭的“迎客來”客棧里,張屠戶正對著兩個黑袍人點頭哈腰。他的胖臉上堆著笑,手指卻緊張地絞在一起:“……那小叫花子穿著破褂子,懷里揣著個會發光的銅物件,被一個老婆子拉進了東邊的巷子……”
黑袍人沒說話,左邊那人的指尖縈繞著一縷黑氣,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條小蛇。右邊那人突然開口,聲音像生銹的鐵片摩擦:“帶我們去。”
張屠戶的臉瞬間白了,腿肚子直打顫:“現在……現在就去?”
“少廢話。”左邊的黑袍人不耐煩地揮揮手,黑氣突然暴漲,纏上張屠戶的脖子,“找不到人,你就替他死。”
(道天視角)
我是被凍醒的。
月光從窗縫鉆進來,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白沙子。懷里的青銅碎片突然變得冰涼,星圖紋路在黑暗中亮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像有人在我掌心畫了幅會發光的地圖。
外面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不是秦婆婆的,她走路時拐杖會敲地,篤篤篤的。這腳步聲很輕,像貓爪子踩在棉花上,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寒意,讓我想起青山坳那晚的黑袍人。
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躲到門后。青銅碎片在掌心劇烈跳動,星圖上的金光順著我的指尖流出來,在地上畫出個小小的圈,把我護在里面。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沒有風,卻感覺有股冷氣灌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左右搖晃。兩個黑影站在門口,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他們黑袍上繡著的骷髏頭,在月光下閃著綠光。
“找到你了。”左邊的黑影說,聲音像冰錐扎進耳朵。
我攥緊青銅碎片,突然想起爹教的“引氣訣”,試著把碎片里的金光往手上引。金光順著胳膊流到指尖,像握著一小團火。
黑影撲了過來,黑袍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腥風,像山里腐爛的野獸尸體的味道。我側身躲開,指尖的金光擦過他的黑袍,發出“滋滋”的響聲,黑袍上立刻冒出黑煙。
“先天道體!”右邊的黑影驚叫起來,聲音里帶著興奮,“抓住他!閣主重重有賞!”
兩個黑影一起撲上來,黑氣從他們手里冒出來,像兩條黑蛇,朝著我的脖子纏過來。我突然想起秦婆婆放在桌上的剪刀,想也沒想就抓了過來,用盡全力朝著黑氣砍去。
剪刀碰到黑氣,發出“咔嚓”一聲,黑氣竟然被砍斷了,化作點點黑灰,落在地上。
黑影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能傷到他們。就在這時,青銅碎片突然飛到空中,星圖紋路暴漲,金光像一張網,把兩個黑影罩在里面。他們發出凄厲的尖叫,在金光里痛苦地扭動,黑袍被金光燒成了灰燼,露出里面干枯的身體,像兩具被抽干了血的尸體。
金光散去,地上只剩下兩堆黑灰,風一吹就散了。
我癱坐在地上,心臟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青銅碎片緩緩落回我手里,又變得冰涼,安安靜靜的,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娃,你沒事吧?”秦婆婆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驚慌。她舉著油燈走出來,看到地上的黑灰,臉色突然變得很凝重,“他們還是找來了。”
我搖搖頭,指著青銅碎片:“它……它自己發光了。”
秦婆婆拿起碎片,放在油燈下仔細看著,手指輕輕撫摸著上面的星圖紋路。“這是輪回盤的碎片,”她突然說,聲音帶著顫抖,“老和尚說過,它能凈化一切陰邪之物。”
“輪回盤?”我不懂。
“以后再跟你說。”秦婆婆把碎片還給我,從床底下拖出個布包,“快,拿著這個,從后門走。沿著河邊一直往南,就能到無相寺。”
布包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是些干糧,還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方方正正的。
“那你呢?”我看著秦婆婆,她的眼睛在油燈下亮晶晶的,像有淚光。
“我老了,走不動了。”她笑了笑,把拐杖遞給我,“拿著這個,路上能當武器。記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外面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在喊“著火了”。秦婆婆突然把我往后門推:“快走!別回頭!”
我攥著布包,拿著拐杖,跑出后門。身后傳來秦婆婆的聲音,她在唱歌,調子很老,像山里的老松樹在哼歌。
跑到河邊時,我回頭看了一眼。秦婆婆的小屋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有個黑影從火里沖出來,發出憤怒的尖叫,卻很快被趕來的鎮民圍住了。
河水很涼,我踩著石頭過河,水花濺濕了褲腳。布包里的硬東西硌著我的腰,我摸出來一看,是本線裝書,封面上寫著《先天道經》,是爹教我背過的那本。
月光照在河面上,像鋪了條銀色的路。我握緊手里的青銅碎片和《先天道經》,朝著南邊走去。拐杖敲在石頭上,篤篤篤的,像秦婆婆的腳步聲在陪著我。
我知道,我又要開始趕路了。
這次,我不再是那個只會哭的娃娃了。
青銅碎片在掌心微微發燙,像在告訴我,前面的路還很長,會有很多危險,但也會有希望。
我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它跟青山坳的月亮一樣圓,一樣亮。
“娘,爹,秦婆婆,阿蠻,”我在心里說,“我會活下去的,一定會找到無相寺,找到玄苦大師,弄明白這一切。”
河水嘩嘩地流著,像在為我加油。遠處的鎮子還在燃燒,火光映在我的臉上,暖暖的。
我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夜風吹過,帶著河水的潮氣,還有遠處煙火的味道。
這是我離開青山后的第二個夜晚,也是我真正開始長大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