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那排熟悉的更衣柜,習慣性地掏出鑰匙,想要換上教練服。他擰開那把銹死的鎖,鎖芯干澀地抵抗著,轉動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粗糙的金屬碎屑簌簌落下,沾滿了他的指縫——那粗糲的觸感,實實在在的硌人,像是在提醒他又一個重復的下午開始了。
泳池上空,過量的氯氣幾乎凝滯,灼燒著他的鼻腔。水溫明顯偏高,循環(huán)過濾系統(tǒng)在角落里低沉地嗡鳴,顯然又被調到了最低檔。省下的每一度電,都化作他太陽穴一下下抽動的疼痛。
教學的本能推著他走向教具筐。他撈出幾塊邊緣開裂的浮板,指尖剛觸到表面,碎沫就簌簌地往下掉。他知道,那些還能用的,正堆在倉庫角落,等著成為老板“朋友”那批待售泳鏡的捆綁贈品。
墻上的掛鐘似乎也累了,秒針許久才不甘地顫抖一下,永遠定格在某個被拉長的疲憊時刻。短暫的休息時,他喉嚨干渴地走向飲水機,加熱指示燈卻暗著,觸手只有一點敷衍的微溫。他靠在池邊,腳下無意間觸到池底一片剝落的瓷磚,粗糙的水泥面磨著他的腳掌。一個教練的職業(yè)本能讓他下意識地盤算:下課得找卷透明膠帶暫時攔一下,他知道報修是徒勞。
注意力被拉回水中。學員的抱怨聲響起,質疑他的教學進度。他深吸一口灼熱的空氣,用沙啞的聲音解釋著基礎的重要性。這時,老板洪亮的笑聲適時地從池邊掠過,像預先安排好的背景音。一只手重重拍在他濕漉漉的肩膀上,對著潛在客戶吹噓“包教包會”的承諾,手指掐進肉里的力道,是一種不容置疑的警告,那重量幾乎要把他直接按進水里。
課程終于在精疲力盡的慣性中結束。他看著學員上岸,將泳具隨手扔進消毒桶——那桶里的水清亮得可疑,聞不到一絲應有的消毒水味。他轉過身,消毒柜的插頭虛掛在墻上,柜體冰冷,又是一個為了省電的擺設。
下課的輕松并未降臨。前臺小妹怯生生的聲音傳來:保潔阿姨請假了,泳池需要他清理。他的工作,從水面延伸到了池底。
他走向倉庫,門內是熟悉的黑暗——燈壞了一周了。他在黑暗中熟練地摸索,直到手指觸到吸污器冰冷、沉重的金屬桿,以及上面那層油膩的灰塵。
就在這片黑暗與冰冷中,更衣柜方向,他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兩條信息依次彈出,白光刺眼。一條是醫(yī)院冰冷的催款通知,關乎他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另一條是工資到賬短信,數(shù)字卻比預期少了三百五。下面跟著冷冰冰的注腳:“投訴扣款”、“物料損耗”——名目精準地對應著那兩塊徹底散架的浮板,和那位早已表示諒解的母親的“投訴”。
他推著吸污器經過前臺。老板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一縷嶄新的紫砂壺茶香逸出,與泳池的氯氣味格格不入。門縫里,老板正悠然哼著曲,用滾燙的開水,慢條斯理地“醒”著一看就價格不菲的茶葉。那份閑適與醇香,與他身后的黑暗、手中的油膩和冰冷、手機屏幕上的數(shù)字,形成了最殘忍的對照。
一切散落的細節(jié)在此刻匯聚,達成一種冰冷的了悟:在這里,每一度電、每一塊浮板、每一個人(包括他),其價值都被精確地算計、榨取,最終去滋養(yǎng)那壺茶。
這了悟比憤怒更徹底,它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他沉默地組裝好吸污器,金屬管碰撞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是在為某種東西釘上棺蓋。他彎下腰,將吸污頭沉重的頭部沉入水中。這個動作,像極了投降。
然而,就在水波蕩開的那一刻,他直起了身。
他沒有啟動機器。
他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回更衣柜,腳步在濕滑的地面上沒有一絲遲疑。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波瀾的臉,那是一種耗盡一切后的平靜。他點開備忘錄,里面存著一封早已編輯好、卻遲遲未發(fā)出的信。他又點開微信,找到了那個被他備注為**的聯(lián)系人。
沒有猶豫,他復制,粘貼,發(fā)送。
吸污器靜靜地沉在池底,像一座為他沉默送行的碑。水波晃動著,倒映著天花板簡陋的燈影,碎成一片冰冷、破碎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