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撐著膝蓋站起來，骨骼發出輕微的、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咯吱聲，像生銹的零件被強行扭動。夢里的水汽徹底蒸發干了，留下的是休息室沉悶的空氣和皮膚上一層薄薄的粘膩汗意。

那聲尖銳的哨音還在耳膜里嗡嗡作響，不是夢里的發令槍，而是現實的安全哨，催命似的。他幾乎能想象出隔壁池子的景象：哪個毛頭小子又忘了戴泳帽，或者穿著外面的鞋就啪嗒啪嗒踩進了濕區，被安全員揪著訓斥。這些他每天都要處理無數次的、雞毛蒜皮的瑣事。

冠軍的觸感從指尖徹底溜走了，只剩下掌心被粗糙地毯壓出的紅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如今更常做的，是扶著孩子的腰讓他們浮起來，是比劃著示范動作，是指出泳姿里一個又一個細微的毛病。它們早已習慣了教鞭和哨子，而不是爭分奪秒地沖擊池壁。

喉嚨里的干渴變成了某種更苦澀的東西。他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涼水，一口氣灌下去。水是溫吞的，帶著一股管道特有的鐵銹味，澆不滅那場夢遺留下來的、灼燒內臟的虛火。

外面泳池的喧鬧聲更清晰了，夾雜著幾個他熟悉的小學員咋咋呼呼的叫喊，大概是在搶一個浮板。他幾乎能立刻對號入座是哪個調皮鬼。這種了如指掌，像一層油污，覆蓋了剛才夢境里極致純粹的爭勝心。

他放下紙杯，捏了捏發酸的眉心，深吸了一口氣。那口吸進去的，不再是比賽前令人興奮的、帶著水汽的冷冽，而是混合了消毒水、汗味、以及各種沐浴露香型的、體育館特有的渾濁空氣。

該出去了。

他推開休息室的門，一瞬間，更嘈雜的聲浪和濕熱水汽撲面而來，將他徹底吞沒。明亮的燈光下，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在淺水區撲騰，水花濺得到處都是；一個媽媽在池邊大聲叮囑著孩子注意安全；深水區里，幾個還算認真的學員在埋頭苦游，動作卻依舊帶著業余者難以避免的僵硬和低效。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整個池子，教練的職業本能瞬間壓過了殘存的夢境碎片。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蹬腿效率太低了，白白浪費力氣；那邊穿粉色泳衣的姑娘，換氣時頭抬得過高，身體都快豎起來了……

安全員的哨子又響了，這次是針對池邊奔跑的一個少年。刺耳的聲音讓他眼皮一跳，心臟條件反射般地縮緊，隨即又無奈地松開。

他抬手，摸到了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哨子，冰涼的金屬已經被體溫焐熱。他把它含進嘴里，熟悉的膠皮味彌漫開。

然后，他吹響了哨子。

聲音同樣尖銳，卻失去了夢里那種令人熱血沸騰的魔力，它只是一個信號，一個指令，平淡，甚至有點疲憊。

“好了！中級班的，這邊集合！”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但更多的是日復一日的、訓練有素的平穩，“先做兩百米自由泳熱身，注意你們的劃水節奏！手臂伸直！”

他走到池邊，蹲下身，目光投向蕩漾的池水。水面上倒映著頂燈的碎光，和他自己不再年輕、帶著倦容的臉。

一個夢想冠軍的人醒了。一個游泳教練，開始了他的下午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