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云癡那咋咋呼呼的腳步聲還沒在回廊盡頭徹底消失,書房內沉滯的空氣便微微一蕩。
一道模糊的影子,如同從墻壁本身滲透出來,悄無聲息地跪倒在夙焱輪椅前三步之地。來人全身裹在不起眼的灰暗勁裝里,低垂著頭,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若非親眼所見,幾乎難以察覺其存在。
“影七。”夙千雪似是早有預料,低聲喚出來人代號,自身則向夙焱更靠近半步,保持著警戒。這是離京前,陛下秘密撥給殿下的“影鱗衛”之一,專司暗衛與偵緝。
影七的聲音干澀平板,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語速極快:“稟殿下。帝都密訊,三日前,戶部度支司郎中趙肆,深夜墜湖,溺斃。勘驗結果:失足。趙肆,乃去歲督辦殿下就藩物資副使之一,曾三次私下會見云霞郡主府長史。”
云霞郡主,夙焱那位野心勃勃的二皇姐最寵愛的女兒。
夙焱眼睫都未抬一下,只指尖在輪椅扶手上輕輕一點,示意繼續。
“另,天云帝國使團離境后,并未直接返回,而是繞道赤水郡,與郡守密談兩個時辰。內容不詳,但使團離去后,郡守府心腹連夜前往郡內最大宗門‘烈陽宗’。”
“烈陽宗……”夙千雪輕聲重復,眉頭微蹙,“其宗主似是出身天云帝國……”
“還有,”影七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卻拋出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三刻前,州府大牢西北角地下三丈,發現一具尚未完全腐爛的尸身。經查,乃前任焱州礦監使王樸。失蹤上報記錄:三月前于巡視礦洞時遭遇塌方,尸骨無存。然其致命傷為后心劍創,狹長三寸,疑似皇室影衛制式‘蜂刺’短劍所為。尸身懷中緊攥殘破礦脈圖一角,標注區域……與夙侍衛長所呈小鼎出土方位,重疊七成。”
書房內落針可聞。
墜湖的督辦官,密會敵國使臣的郡守,被滅口的前任礦監,皇室影衛的兇器,以及那張指向神秘小鼎和玄鐵礦的殘圖……
一條條冰冷的線索,如同暗河里浮起的尸塊,拼湊出隱藏在水面下的、猙獰的冰山一角。
夙焱終于緩緩抬起眼,目光落在影七身上,聲音聽不出喜怒:“王樸的家人?”
“已于兩月前舉家遷回祖籍,途中遭遇‘山匪’,無一生還。”影七回答。
斬草除根,干凈利落。
夙千雪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起。這不是簡單的傾軋陷害,這是處心積慮的滅口和掩蓋!對方不僅要殿下死,還要將焱州可能存在的秘密徹底埋葬!
夙焱沉默了片刻,忽然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蜂刺……姐姐們倒是念舊,殺人滅口,都舍不得換把新家伙。”
他操控輪椅,轉向那扇依舊映著東南方向隱隱火光的窗戶,背對著影七和夙千雪。
“影七。”
“卑職在。”
“盯死赤水郡守和烈陽宗。他們接觸過誰,傳遞過什么消息,一粒米都不要放過。”
“是。”
“另,將王樸的尸檢詳錄,還有那角殘圖,摹拓十份。一份……送去帝都,給我的好二姐。其余九份,”夙焱頓了頓,聲音里淬上了一絲玩味的殘忍,“‘不小心’讓咱們那位剛死了郎中的戶部尚書大人,還有拱衛京畿的黑龍臺總督,以及……天云帝國留在帝都的幾位‘客商’,都‘偶然’瞧見。”
影七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隨即立刻道:“卑職明白!”這已不是在查案,這是在潑臟水,是在攪混水,是要將暗處的廝殺扯到明面上,逼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去吧。”
影七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般悄然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窗外,糧倉的大火似乎被勉強控制住了,只剩下滾滾濃煙依舊頑固地升騰,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劃破焱州沉寂的夜空。
夙千雪看著殿下孤寂的背影,忍不住低聲道:“殿下,如此一來,恐打草驚蛇……”
“蛇?”夙焱望著那濃煙,語氣淡漠,“早就驚了。”
“她們把棺材板都壓上來了……”
他微微偏過頭,半張臉隱在昏暗的光線里,另外半張臉被窗外殘余的火光映著,蒼白,卻有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冷硬。
“總不能,只許她們放火,不許我們……咳……點燈吧?”
影七消失的余韻還在冰冷的空氣里打著旋,窗外糧倉的濃煙固執地涂抹著夜空,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潰爛傷口。
夙焱望著那煙,眸光比夜色更沉。他忽然極輕地咳嗽起來,不是往日那種撕心裂肺的虛弱,而是帶著一種壓抑的、仿佛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尖銳摩擦的聲響。
夙千雪立刻遞上溫水,他卻抬手止住。
“千雪。”他的聲音因那咳嗽帶上了幾分沙啞,卻異常清晰,“方才影七提及赤水郡守與烈陽宗……你覺不覺得,這路徑有些熟悉?”
夙千雪微微一怔,凝神思索。赤水郡與焱州毗鄰,卻非通往天云帝國的要道,使團繞行于此,本就蹊蹺。她腦中飛速掠過帝國疆域圖以及諸多情報,驀地,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撞入腦海——
“殿下是指……十一公主當年……?”她的話說到一半,猛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十七年前,尚在襁褓中的十一公主夙瑤于皇家秋狩途中神秘失蹤,現場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幾具護衛的尸體,以及一些指向不明勢力的模糊痕跡。皇室傾力搜尋數年無果,最終成為一樁懸案,也是先皇后早逝的誘因之一。而當年十一公主失蹤的最后模糊線索,似乎就斷在赤水郡附近廣袤的迷霧沼澤一帶,其后便是烈陽宗的勢力范圍!
難道天云使團此次繞道,并非單純勾結郡守,還與這樁陳年舊案有關?他們想利用這個失蹤的公主做什么文章?
夙焱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抵在蒼白的唇下,又是一陣低咳。“咳咳……十七年,足夠一個嬰孩長大成人,也足夠……被養成一把淬毒的刀,抵在凰月的心口上。”
他的目光轉向夙千雪,那眼神深處是冰冷的洞悉:“她們既要掀舊賬,我們便幫她們……好好算一算。”
“殿下是想……”
“派人去赤水郡,特別是迷霧沼澤和烈陽宗周邊。”夙焱的語速很慢,卻字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不必大張旗鼓,暗中查訪。重點查十七年前左右,有無來歷不明的女嬰或幼女被收養,宗門或世家中有無身份特殊、深居簡出的年輕女子,尤其是……近年與天云帝國有所牽扯的。”
他頓了頓,補充道:“讓去的人眼睛亮些,十一公主……她的右肩后,應有一塊形似展翅火凰的胎記。這是皇室秘聞,外人絕難仿造。”
夙千雪心神劇震。殿下這是要在一片渾水中,去撈那根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針!但若真能找到十一公主,無論是死是活,都將是一張足以震動朝野、徹底打破目前帝都平衡的王牌!甚至能牽扯出當年失蹤案的真相,將無數隱藏的敵人拖到陽光下!
“奴立刻去安排!必挑選最機敏可靠之人!”夙千雪壓下激動,肅然應道。
“嗯。”夙焱似乎有些疲憊,闔上眼,靠在輪椅里,聲音低微下去,“讓影衛也分出一組人手協同,他們的手段,更適合這種暗處的勾當。記住,此事……優先級,與玄鐵礦等同。”
“是!”
夙千雪領命,正要轉身去布置,夙焱卻又淡淡開口,叫住了她。
“還有,”
他依舊閉著眼,眉宇間蹙著一絲極力忍耐的痛苦,語氣卻冷定如磐石。
“那份‘回禮’……不必等礦挖出來了。”
“把王樸的死狀,還有那角礦脈圖,描得再細致些。特別是那‘蜂刺’造成的傷口,找最好的仵作文書,寫得清清楚楚——務必讓我的好二姐一眼就能認出,是她手下哪條忠犬的牙口。”
他微微側過頭,露出一線冰冷的眸光。
“今晚就送出去。”
“我要在天亮之前,聽到帝都那邊……摔杯子的聲音。”
夙千雪領命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書房外的陰影,去布置那兩條一明一暗、卻都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指令。
輪椅上的夙焱,在她離去后,身體幾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更深地陷進柔軟的靠墊里。持續的咳嗽終于難以壓制,洶涌而來,他猛地側頭,用那方素白手帕死死捂住嘴,單薄的肩胛骨劇烈地顫抖,像一只瀕死的蝶。
壓抑的、破碎的咳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刺耳。許久,他才緩過來,攤開手帕,那抹暗紅已暈開成觸目驚心的一團。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指尖微微蜷縮,將手帕攥緊。
燭火噼啪。
他深吸一口帶著藥味和塵埃的空氣,操控輪椅,碾過冰冷的地面,來到那張堆滿了“朽壞”物資賬冊的書案前。賬冊旁邊,放著夙千雪方才呈上的、剛剛整理出的兩份名單雛形——焱州可用之人與帝都仇敵之名。墨跡未干,一個個名字背后,標注著簡單的軟肋與罪證,像一幅幅冰冷的人性解剖圖。
他的目光在兩份名單上緩緩掃過,指尖無意識地在那些名字上劃過,最后,停在了“赤水郡守”和“烈陽宗”之上。
然后,他推開名單,取過一張全新的宣紙。
研墨,提筆。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久病之人的虛浮,腕骨嶙峋突出,仿佛不堪筆桿的重量。
然而,當筆尖觸及紙面時,一切病弱都消失了。
筆走龍蛇,鐵畫銀鉤!
字跡瘦硬峭拔,鋒芒畢露,每一筆都帶著一股壓抑到極致、即將破紙而出的凌厲殺意!那根本不像一個纏綿病榻的少年所能寫出的字,倒像是一位久經沙場、執掌生殺的梟雄在揮毫潑墨。
他寫的是給帝都黑龍臺總督的密信。
信中,他以夙王之名,語氣恭謹卻暗藏機鋒,先是痛陳焱州物資被蛀蟲貪腐殆盡、民生凋敝之慘狀,字字泣血(當然,省略了被毀尸滅跡的部分),繼而筆鋒一轉,“偶然”提及審查舊檔時發現前任礦監王樸失蹤案疑點重重,其家人慘遭滅門令人發指,此等駭人聽聞之慘案發生在我凰月境內,實乃國之恥辱,更是對黑龍臺緝查天下的莫大挑釁!最后,他“懇請”總督大人念在帝國法度綱常,暗中協查此案,還死者一個公道,并隨信附上王樸尸檢詳錄及殘圖摹拓一份,稱此乃焱州府所能找到的全部線索,望總督明察。
通篇沒有一字指責帝都任何人,甚至語氣謙卑,卻將“黑龍臺總督”直接拉入了這攤渾水,并將“王樸案”直接釘成了足以震動朝野的大案要案。黑龍臺獨立于朝堂各部,直屬于皇帝,其總督地位超然,最恨旁人插手事務,卻也最不能容忍這種公然挑釁帝國法度的惡行。這封信和“證據”送去,無論總督是否愿意,都已被夙焱當成了槍使。
寫完,吹干墨跡,裝入特制的玄鐵密函,烙上火漆。整個過程,夙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顯示著他方才耗費的心力。
他稍歇片刻,又抽出第二張紙。
這一次,他的筆跡驟然一變,變得華麗流暢,甚至帶著幾分慵懶的繾綣,像極了帝都那些風流文人互傳的詩箋。這是寫給那位與他“姐弟情深”的二皇姐的。
信的內容更是簡單,只絮絮叨叨了些焱州苦寒、身體不適、思念皇姐的閑話,末尾仿佛才想起般,附上了一首“偶然所得”的小詩,詩句隱晦,用典生僻,整體看來云山霧罩,不知所云。
但若將他二皇姐手下那名以“蜂刺”短劍成名的影衛的名字、慣用的殺人手法、以及王樸死亡的時間地點拆解開來,恰好能嵌入那首詩的字里行間,形成惡毒無比的暗示和嘲諷!
這封信,沒有任何實質證據,卻比第一封密信更能戳中二皇姐的肺管子。它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知道是你,連你派的是誰、怎么動的刀我都一清二楚,我就在這破落的焱州看著你,等著你。
夙焱仔細地將這首“詩”折好,放入一個散發著淡淡冷梅香氣的精致信封里,那是二皇姐最喜歡的熏香。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后靠去,胸口劇烈起伏,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病態的潮紅,閉目喘息了許久才慢慢平復。
窗外,夜色最濃。
他睜開眼,望著那一片沉沉的黑暗,仿佛能看到這兩封信正如兩支淬毒的箭矢,破開夜風,射向那座繁華而骯臟的帝都。
他極輕地、沙啞地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姐姐……”
“夜還長。”
“我們……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