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清晨,是被一種詭異的騷動喚醒的。
并非往日市井的喧囂,而是一種壓抑的、帶著震驚和竊竊私語的暗流。一張張寫滿驚悚內容的紙頁,如同秋天的落葉,散落在衙門口的石獅腳下,飄進熙攘的茶樓,甚至被塞進了匆匆而過的轎簾里。
物資貪腐的天文數字,官員滅門的血腥細節,帝國玄鐵礦需求與向北蒼帝國支付巨額資金的刺眼對比……一樁樁、一件件,如同無數把燒紅的匕首,粗暴地撬開了覆蓋在帝國肌體上的膿瘡,將里面最腐臭、最不堪的污穢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天爺!這……這是真的嗎?那么多靈糧丹藥,全爛了?”“王樸是誰?一家十幾口全被殺了?!”“咱們每年要給北蒼那么多錢買礦?咱們自己的礦呢?”“貪!太貪了!這是喝兵血!吃民髓啊!”
議論聲起初還小心翼翼,很快便如同野火般蔓延開來,匯聚成憤怒的浪潮。百姓或許不懂朝堂爭斗,但他們看得懂數字,看得懂誰在吸他們的血!一時間,群情激憤,戶部、工部衙門外很快便聚集起了黑壓壓的人群,若非衙役和聞訊趕來的城防軍拼命彈壓,幾乎要釀成暴動。
朝堂之上,更是如同炸開了鍋。奏章如同雪片般飛向御案,彈劾、辯解、互相攻訐……往日道貌岸然的重臣們此刻面紅耳赤,唾沫橫飛,整個金鑾殿亂成一團。高踞龍椅的皇帝夙天擎,冕旒后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最終在一聲冰冷的“退朝”中拂袖而去,留下滿地狼藉和心驚肉跳的百官。
黑龍臺總督屠臨淵站在陰影里,看著這一切,臉色鐵青。他本想暗中查探,逐步收網,卻被這突如其來、粗暴無比的泄密徹底打亂了步驟!如今案情被捅破,民意沸騰,他反而被架住了,必須拿出更迅速、更凌厲的手段來平息眾怒,否則黑龍臺的威信將蕩然無存!
“查!給本督徹查這些紙的來源!”他低聲對心腹怒吼,但心中清楚,對方既然敢這么做,就絕不會留下痕跡。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臉色慘白的戶部、工部官員,眼中殺機畢露——既然暗的不行,那就明刀明槍地殺!用鮮血來澆滅這把火!
……
而在這場由焱州點燃的風暴席卷帝都的同時,另一條更加隱秘的支線,也在迷霧沼澤的邊緣悄然延伸。
赤水郡,臨近沼澤的一個破落小鎮。
一家門可羅雀的簡陋茶肆里,角落里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瞎了一只眼的老兵,正就著一碟茴香豆,小口啜飲著劣質的濁酒。他便是影衛找到的那個、曾提供過烈陽宗線索的退役老兵,趙瘸子。
此刻,他對面坐著一個穿著普通行商服飾、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正是奉命前來“幫他回憶”的影衛。
桌上,放著幾塊亮閃閃的靈晶。
趙瘸子獨眼中閃爍著混濁的光,盯著靈晶,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唾沫星子橫飛:“……軍爺,俺上次說的可都是實話……那些穿火焰紋衣服的,鬼鬼祟祟……”
影衛面無表情,又推過去一塊靈晶:“仔細想,除了看到人,還聽到什么?特別是……關于孩子的。”
“孩子?”趙瘸子愣了一下,獨眼茫然地轉了轉,努力回憶著,“孩子……好像……哦!對了!”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又拔高了些,引得旁邊打盹的茶博士瞥了一眼。
影衛眼神一冷。
趙瘸子嚇得一縮脖子,趕緊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俺想起來了!那天晚上風大,俺起來撒尿,好像……好像聽到那些穿火焰紋衣服的里頭有人抱怨……說什么‘上頭非要活的’‘小崽子哭得煩死人’‘沼澤里不好走’……對!還罵了一句‘還不如當初在官道上就……’”
他說到這里,猛地頓住,似乎意識到失言,獨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趕緊抓起酒杯灌了一口,掩飾道:“……咳咳,沒了,就這些,俺當時聽得也不真切,許是聽岔了……”
官道!
影衛的瞳孔驟然收縮!
十七年前秋狩隊伍前往赤水郡,走的正是官道!如果烈陽宗的人曾在官道上就對十一公主的車駕動過手腳,甚至可能當時就已經得手,后續在沼澤附近的混亂,或許只是掩人耳目?!
這個猜測太過駭人,卻也瞬間將許多零碎的線索串聯了起來!
影衛強壓下心頭的震動,將桌上所有靈晶推到趙瘸子面前,聲音依舊平穩:“這些是你的。今天的話,爛在肚子里。否則……”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意。
趙瘸子嚇得一哆嗦,連連點頭,一把抓起靈晶塞進懷里,踉蹌著跑出了茶肆。
影衛立刻起身,身影一閃,消失在小鎮的陰影中。他必須立刻將這個驚人的猜測傳回焱州!調查的方向,或許從一開始就出現了偏差!真正的突破口,可能不在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沼澤,而在那條早已被歲月塵封的……官道之上!
帝都的風暴在明處呼嘯,而一條指向帝國最深傷疤的暗線,正悄然變得清晰。
夙焱投下的石頭,終于激起了遠超預期的漣漪。
而此刻,焱州書房內,夙焱聽著影七關于帝都亂象和趙瘸子新供詞的稟報,蒼白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仿佛有幽暗的漩渦在緩緩轉動。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半晌,才用染血的手帕抵著唇,低啞地吩咐:
“查……官道……”
“所有……十七年前……駐扎過、修繕過、甚至……路過那邊的軍隊、役夫、驛站……一個……都不要放過……”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偏執。
“尤其是……當年負責秋狩外圍警戒的……是哪支軍隊……”
帝都的喧囂與憤怒,如同被強行壓抑的火山,在官面文章和兵甲彈壓下暫時維持著危險的平靜,但那股灼熱的巖漿已在每一道縫隙間涌動,只待一個更劇烈的爆發點。
而在這片喧囂之下,一條冰冷的暗流,正沿著夙焱擲出的魚線,悄然回饋。
臨時王府書房,燭火似乎都比往日更黯淡幾分,竭力照亮輪椅中那道愈發單薄的身影。
影七的身影如同從墻壁的陰影中剝離出來,無聲跪地。
“稟殿下。帝都亂局已起,民意沸騰,黑龍臺壓力巨大,屠臨淵已下令徹查戶部、工部,數名中層官員被連夜鎖拿,動靜很大。”他的聲音依舊平板,卻語速稍快,“二皇女府邸昨日深夜有密使出入,行色匆忙。據查,密使前往了……三皇子府邸。”
三皇子?
夙焱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他那兩位斗得最兇的皇姐皇兄,竟然在這種時候私下接觸?是感受到了危機,試圖暫時聯手應對父皇和黑龍臺的怒火?還是……另有圖謀?
“此外,”影七繼續道,“根據趙瘸子提供的‘官道’線索,影衛徹查了十七年前秋狩隊伍的完整行程路線及所有沿途記錄。發現一處疑點:秋狩隊伍抵達赤水郡前兩日,曾有一支負責前期清道和營地搭建的皇室工兵營,在官道‘落鷹澗’段進行過為期半日的緊急作業,記錄語焉不詳,只稱‘處理路障’。”
落鷹澗?那是一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的隘口。
“影衛秘密探查了落鷹澗,在一處極其隱蔽的懸崖裂縫底部,發現了這個。”影七從懷中取出一件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雙手呈上。
夙千雪上前接過,打開油布。
里面是一小塊已經氧化發黑、卻依舊能看出原本精致紋樣的金屬碎片,形狀奇特,像某種小型配飾的殘角。更重要的是,碎片上沾著一點早已干涸發黑、卻依舊能辨析出絕非普通顏料的……暗紅色印記。
夙千雪仔細辨認了片刻,臉色猛地一變,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殿下……這紋樣……是宮內皇子公主幼時常佩戴的‘長命鎖’上的云凰紋!這……這色澤……”
她猛地抬頭看向夙焱:“像是……被某種邪術強行剝離時,留下的……血咒殘痕!”
血咒剝離長命鎖?!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當年在落鷹澗,很可能發生過一場針對皇室子嗣的、極其惡毒的襲擊!而非后來對外宣稱的在沼澤附近遭遇不明勢力沖擊失蹤!
夙焱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他伸出手,指尖冰冷,輕輕觸碰了一下那碎片上的暗紅殘痕。
一股極其微弱、卻陰冷刺骨的怨念順著指尖竄來,讓他本就冰涼的血液幾乎凍結。
雖然微弱到幾乎消散,但那氣息……與他體內那頑固的病根,甚至與那混沌珠子散發出的寂滅之意,都有著一絲詭異的……相似感!
難道當年對他下手,與襲擊十一皇妹的,是同一批人?或者,至少是源自同一種邪惡的力量?
所有的線索,仿佛在這一刻被這條突然出現的官道支線猛地拉扯,露出了隱藏更深的、更加猙獰的脈絡!
帝都的貪腐、邊境的沖突、沼澤的搜尋……這些明面上的爭斗,或許都只是冰山一角!
十七年前的舊案,恐怕牽扯著遠比皇室傾軋、敵國陰謀更可怕的東西!
夙焱緩緩收攏手指,將那枚冰冷的碎片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揭開無盡黑暗的一把鑰匙。
他抬起眼,看向影七,聲音低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靜:
“當年落鷹澗‘處理路障’的工兵營,所有人,及其直系親屬,三代之內……查。”
“還有,當年負責秋狩外圍警戒的,究竟是哪支軍隊?主官是誰?現在何處?”
他的目光轉向窗外,那無邊無際的、壓抑的夜空。
“我要知道……”
“是誰的手,在十七年前……”
“就伸向了皇室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