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何為劍道
- 劍塵
- 寰宇巨獸
- 4595字
- 2025-08-21 22:02:44
林塵是被晨露的滴落喚醒的。天剛蒙蒙亮,竹窗外的藥圃已泛起一層薄霧,那些夜間閉合的奇花正緩緩舒展瓣葉,連帶著空氣中的草木清氣都變得格外鮮活。他起身時摸了摸胸口,昨日被沈浩打中的地方只剩些微酸脹,那片寬厚的綠葉果然神效,連皮膚表面的淤青都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走到竹屋外,正見玄山長老站在藥圃東側的空地上。老者今日換了件灰布短褂,褲腳隨意地挽到膝頭,露出的小腿上沾著些濕潤的泥土,手里捏著根手臂長的青竹枝,正對著一株半人高的“風擺柳”出神。那柳樹模樣奇特,枝條不是向下垂落,反倒是向上舒展,葉片細長如劍,僅被山風一吹,便如無數細劍在顫動,卻偏生帶著種說不出的柔和。
“醒了?”玄山長老并未回頭,聲音混在風聲里,倒像是從遠處飄來的,“去取些晨露來,用竹籃裝著。”
林塵應了聲,轉身去尋紫竹籃。這竹籃還是昨日采摘藥草時用的,籃沿編著細密的竹絲,透著淡淡的紫暈。他走到藥圃邊緣的晨露濃重處,小心地將葉片上的露珠抖落進籃中,指尖觸到的葉片帶著沁骨的涼意,倒讓他腦子更清醒了幾分。
等著他提著半籃晶瑩的露珠回來時,玄山長老已在空地上鋪了塊青麻布,上面擺著三株草藥:一株是昨日見過的凝氣草,劍形葉片上還凝著晨露;一株是纏滿銀絲的“韌筋藤”,藤身細如發絲,卻能彎而不斷;還有株從未見過的“靜心花”,花苞如白玉雕琢,花瓣層層疊疊,散發著讓人心神安寧的異香。
“把凝氣草的葉片摘七片,用晨露泡在玉盞里。”玄山長老指了指旁邊石桌上的白瓷盞,“韌筋藤應取三寸,須得是朝陽那面的藤蔓,靜心花……就取最外層的花瓣吧,別傷了花芯。”
林塵依言照做。他想起昨日長老說的“認草木是學劍根基”,便格外用心,摘凝氣草時特意避開葉尖上的細刺,取韌筋藤時用指甲輕輕掐斷,生怕用蠻力傷了藤蔓的靈性。等三樣東西處理好,玄山長老已生了個小小的陶爐,爐上煨著個銅壺,壺里的清水正冒著細泡。
“這幾日先不急著碰真劍。”玄山長老將處理好的草藥一一投入銅壺,火苗舔著壺底,很快便有裊裊白煙升起,帶著三種草木混合的清香,“你體質特殊,尋常鐵器近身會擾了體內氣息,先用竹枝練手。”
說話間,他從旁邊的竹林里折了根新竹枝,用手捋去枝葉,只留下光滑的主干。這竹枝比昨日那根更長些,約有五尺,粗細恰好合手,竹節處泛著淡淡的青暈,看著尋常,握在手里卻覺沉甸甸的,像是浸了水的玉石。
“拿著。”玄山長老將竹枝遞給他,自己則撿起地上一根枯樹枝,那樹枝干巴巴的,風一吹就會斷,“你用竹枝攻我,我用枯枝接你。不用想招式,也不用管章法,只想著怎么用這竹枝碰到我就行。”
林塵握著竹枝,指腹摩挲著光滑的竹身,心里有些發怵。昨日被沈浩三棍打退的滋味還在,他知道自己這點力氣在修行者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可長老的語氣平淡,不像要為難他的樣子,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竹枝橫在胸前,學著昨日沈浩的架勢,腳下往前踏出半步,手腕一用力,竹枝便帶著風聲朝玄山長老肩頭掃去。這一下他用了七分力,想著先試試深淺,可竹枝剛遞到半路,就見玄山長老手腕輕抬,那根枯樹枝像有了生命般,斜斜地搭在了竹枝中段。
“啪”的一聲輕響,林塵只覺一股巧妙的力道順著竹枝傳來,像是撞在了棉花上,自己的力氣瞬間被引向了斜下方。他手腕一麻,竹枝不由自主地跟著下沉,等反應過來時,竹梢已經擦著長老的衣擺掃到了地上,而那根枯枝始終輕輕搭在他的竹枝上,不松不緊,卻讓他怎么也收不回力道。
“蠻力。”玄山長老淡淡說了兩個字,手腕微旋,枯枝在竹枝上輕輕一絞。林塵只覺虎口一陣酸麻,竹枝再也握不住,“哐當”一聲落在了青麻布上,震得旁邊的陶爐都晃了晃。
他臉頰發燙,撿起竹枝重新握住,這次不敢再用蠻力。他記得昨日長老說“要像春風拂過草地”,便試著放松手腕,讓竹枝像柳條般輕輕地探出,劍尖(他下意識把竹枝頂端當成了劍尖)慢悠悠地朝著玄山長老的腰側點去。
這一下慢得幾乎看得見軌跡,可就在竹尖即將碰到灰布短褂時,那根枯枝又動了。它不像剛才那樣硬接,而是順著竹枝的弧度輕輕一滑,如同水流繞石,恰好擋在了離竹尖前半寸處。林塵想變招往上挑,卻發現手腕像是被什么東西黏住了,卻轉也轉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枯枝順著竹枝滑到自己手腕上,輕輕一壓——竹枝又脫手了。
“還是僵。”玄山長老撿起竹枝遞給他,枯枝在他指間轉了個圈,“你把這竹枝當成了外物,想著‘用它去碰我’,卻忘了它該是你手臂的延長般。就像你伸手去摘果子,從不會想著‘我的手要怎么碰到果子’,因為手就是你的一部分。”
林塵握著竹枝,試著想象它是自己的手臂。可十幾年的習慣哪能說改就改,第三次出枝時,還是不自覺地用了手腕的力氣,結果依舊是被枯枝輕巧地打落。
如此反復了十幾次,太陽漸漸升高,薄霧散去,藥圃里的花草在陽光下愈發精神。林塵的額頭上已沁出一層薄汗,后背的粗布青袍都被浸濕透了,竹枝被打落的次數卻絲毫沒有減少。他有些泄氣,握著竹枝的手微微發顫,不是累的,是急的——明明長老的動作那么慢,慢到他都能看清枯枝的每一個軌跡,可就是躲不開,接不住。
“歇會兒吧。”玄山長老示意他到石凳上坐下,自己則從銅壺里倒了碗藥湯,遞過來,“剛熬好的,涼一涼再喝。”
藥湯呈淡綠色,表面浮著一層細密的泡沫,散發著靜心花的清香。林塵接過來,吹了吹熱氣,小口抿了一口,只覺一股溫潤的氣息從喉嚨中滑下,順著胸口一直暖到小腹,剛才因急躁而發緊的氣息都平順了不少。
“長老,您的動作明明不快,我怎么就是碰不到您?”他忍不住問,語氣里帶著困惑,“是我太笨了嗎?”
玄山長老笑了笑,沒直接回答,而是拿起那根枯枝,走到藥圃邊的一叢“軟花”前。那花是昨日林塵才見過的,花瓣雪白如棉,蓬松柔軟,風一吹就晃得厲害,看著脆弱得很。他用枯枝輕輕拂過花叢,動作慢得幾乎看不出力道,可每當枯枝靠近,那些蓬松的花瓣便像有了靈性般,順著枯枝的軌跡微微避讓,既沒被碰落,也沒被壓壞,反倒像是在與枯枝嬉戲。
“你看這花,軟不軟?”玄山長老問。
林塵點頭:“軟,看著一碰就會碎。”“可你若用拳頭去砸,它會被砸爛;若用手輕輕去拂,它會順著你的力道讓開,最后你什么沒碰到。”玄山長老用枯枝挑起一片花瓣,那花瓣輕飄飄地落在他掌心,完整如初“劍也一樣。世人總以為劍法要剛猛,要勢如破竹,要一劍劈斷山石才叫厲害,卻忘了水最柔,能穿石;風最軟,能掀巨浪。”
他走到林塵面前,將枯枝遞給他:“你摸摸這枯枝。”
林塵伸手碰了碰,枯枝干硬且粗糙,邊緣還有些毛刺,確實是根再普通不過的死樹枝。
“我用它接你的竹枝時,沒費什么力氣,不過是順著你的力道走罷了。”玄山長老拿回枯枝,隨手在空中劃了個圈,那圈劃得很慢,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圓融,“你用力劈來,我便引著你的力道往旁邊走;你輕輕點來,我便順著你的軌跡往上帶。就像溪流遇到石頭,從不會硬撞,而是繞過去,可年復一年,石頭終究會被磨得光滑。”
林塵看著那根枯枝,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竹枝,忽然想起昨日感受凝氣草氣息時的情景——那時他越用力,氣息越不聽話,反倒是靜下心來,氣息才自然流轉。難道用劍也和這個道理一樣?
“再試試。”玄山長老擺好架勢,枯枝橫在胸前,“這次別想著‘打’,也別想著‘碰’,就想著讓這竹枝像水流一樣,順著我的枯枝走。”
林塵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他回想著軟綿花避讓枯枝的姿態,又想起溪流繞石的畫面,握著竹枝的手漸漸放松了。這次他沒直接攻向玄山長老,而是讓竹枝在身前輕輕畫了個弧,弧度不大,卻帶著種自然的流暢感。
玄山長老眼中閃過一絲贊許,枯枝也跟著畫了個弧,與竹枝的軌跡漸漸靠近。就在兩根枝椏即將相碰時,林塵忽然想起昨日體內那股清涼氣息流轉的感覺,手腕下意識地輕輕一轉——竹枝像是有了生命般,順著枯枝的弧度微微一偏,竟從枯枝的側面滑了過去!
雖然最后還是被玄山長老手腕一翻,用枯枝輕輕擋住了,沒能碰到他的身體,但這是第一次,竹枝沒被打落。
“有點意思了。”玄山長老的語氣里帶了些笑意,“柔不是弱,而是順應。就像這山間的藤蔓,遇到大樹不會硬擠,而是順著樹干往上爬,最后爬得比樹還高。但你要記住,藤蔓能爬高,是因為它有韌性,能彎,卻不會斷。”
他開始教林塵幾個基礎的起勢動作。沒有復雜的招式名稱,也沒有固定的軌跡,只是讓他模仿藥圃里的草木姿態:
“學這風擺柳,枝條向上時要帶著勁,落下時要松,看似輕柔,根卻在土里扎得穩。”玄山長老握著他的手腕,引導他讓竹枝如柳條般上下起伏,“注意腰腹發力,別只靠手腕,就像柳樹的根在土里,動的卻是枝條。”
“再學這韌筋藤,纏上去的時候要貼得緊,轉彎的時候要圓,別用蠻力勒,要用巧勁收。”他讓林塵用竹枝纏繞自己的枯枝,“你看這藤蔓,纏得再緊也不會把樹勒死,因為它留著透氣的縫隙,這叫‘有余地’。”
“還有這靜心花,開花時層層疊疊,看著慢,卻一朵比一朵穩。你出枝也要這樣,一步一步,別急著往前趕,每一步都踩實了,比慌慌張張往前沖強。”
林塵學得滿頭大汗,竹枝在他手里漸漸有了些模樣。起初他總想著“像不像”,動作僵硬得很,后來玄山長老讓他閉上眼睛,只憑耳朵聽風里草木的動靜,憑指尖感受竹枝的重量,他反倒放松了。
閉著眼時,他仿佛又回到了昨日感受凝氣草氣息的狀態,耳邊能聽到風擺柳葉片摩擦的“沙沙”聲,能聽到韌筋藤生長的細微“滋滋”聲,連掌心竹枝的溫潤觸感都變得格外清晰。他讓竹枝隨著這些聲音自然起落,纏轉,竟比睜著眼時順暢了許多。
“不錯。”玄山長老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記住這種感覺,劍不是死物,是活的。你對它用心,它便對你有情;你對它用蠻力,它便對你生澀。”
日頭漸漸西斜,藥圃里的花草開始閉合,空氣中的清氣變得醇厚起來。林塵坐在石凳上休息,手里還在無意識地比劃著剛才的動作,竹枝在他掌心轉動,竟有了些行云流水的意味。
玄山長老又給他倒了碗藥湯,這次里面多了些劍形的草葉。“這是用凝氣草的根熬的,比葉片更醇厚些,喝了助你穩固氣息。”
林塵接過來一飲而盡,這次那股溫潤的氣息在體內流轉得更順暢了,甚至能感覺到它順著血脈流到指尖,讓握著竹枝的手都輕快了不少。
“長老,您的劍法這么厲害,是不是從來沒人能打贏您?”他看著夕陽下玄山長老的身影,忽然好奇地問。老者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落在藥圃的花草間,竟與那些草木融為一體般,說不出的和諧。
玄山長老聞言,臉上露出些回憶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二十年前,我與金峰的老友比過一次劍。他的劍剛猛如雷霆,一劍劈出能斷巨石,我輸了半招。”
林塵驚訝地睜大了眼:“您的柔劍……也會輸嗎?”在他看來,長老的劍法那般巧妙,怎么會輸給剛猛的劍?
“他的劍雖剛,卻不是一味硬拼。”玄山長老望著遠處金峰的方向,那里的山峰在夕陽下泛著金光,“他劈到第七劍時,會忽然收三分力,留兩分轉圜的余地,就像這韌筋藤,勒到最緊時會松一下,反倒更有韌性。而那時我,只知柔,卻忘了柔到極致,也該有寸步不讓的剛。”
他轉過頭,看著林塵,眼神鄭重了許多:“你記住,柔是手段,不是目的。該柔時要如春風拂柳,能繞能讓;該剛時,便要如草木扎根,寸土不讓。就像這竹枝,能彎成圈,也能直如箭——這才是柔劍的真意。”
林塵握著手中的竹枝,試著將它彎了彎。竹枝彎出個圓潤的弧度,卻沒斷,松手時又“啪”地彈直,帶著股不容小覷的力道。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夕陽徹底沉入西山,藥圃里的奇花開始散發微光,像是撒了一地的星辰。林塵握著竹枝,站在空地上,對著晚風輕輕揮出一劍。竹枝劃破空氣,帶著淡淡的風聲,既沒有沈浩那般剛猛,也沒有長老那般圓融,卻比清晨時多了些說不清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