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那場與僵尸的搏命廝殺，給史陽留下了不僅是脖頸上烏青的指痕和渾身的酸痛，更深的是心底一層難以驅散的寒意與困惑。正統法術的無力，瀕死時身體自發的詭異反應，還有那僵尸手臂上憑空“消失”的可怕痕跡……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他不敢深思的真相：他與常人不同，他身上藏著某種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危險的東西。

事后，他強打精神，勉強將院門修好，又花了極大代價，扎了一匹極不穩定的紙馬，將那具受創后變得畏縮躁動、卻依舊不肯遠離的清代僵尸引向了遠郊一處傳聞中的極陰之地，期望那里的環境能暫時困住它。處理這些手尾幾乎抽干了他本就因封印而孱弱的氣力，也讓他不得不接下鎮上富戶一樁清理“不祥之物”的活計，換取些銀錢和藥材調養。

富戶家近日頗不太平，說是從附近一座荒廢的老宅地基里起出些舊物后，就夜夜聽聞女子啼哭，家中女眷更是頻頻噩夢。史陽被請去，在一堆沾染著陳腐泥土氣的雜物中，他一眼就瞥見了一支斷裂的玉簪。簪子質地普通，卻透著一股極不尋常的陰冷怨氣，簪頭雕著半朵殘梅，像是被人生生拗斷的。

富戶巴不得盡快處理掉這些晦氣東西，史陽便將其一并帶回，準備日后尋一處僻靜地做法化消。

然而，他低估了這玉簪所承載的執念之深。

當夜，史陽在燈下仔細檢視那支玉簪，指尖觸碰到斷口時，一股冰寒刺骨的怨念猛地順著指尖竄入他體內，激得他一個冷顫。幾乎同時，老宅的溫度驟降，呵氣成霜。桌上的油燈燈焰瘋狂搖曳，顏色變得幽綠，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影子在墻壁上張牙舞爪。

一個凄厲而充滿無盡恨意的女聲，直接在他腦海深處尖叫起來，那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而是靈魂層面的直接沖擊！

“恨！我好恨啊——！”

史陽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只見他對面那面模糊的銅鏡里，映出的不僅僅是他自己蒼白驚愕的臉。在他身后，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身影。一身鮮艷如血的紅嫁衣，頭上蓋著鴛鴦戲水的紅蓋頭，但蓋頭下沒有新娘的嬌羞，只有死寂的冰冷。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仿佛早已與他相伴多年。

史陽猛地回頭——身后空無一物。

再看向鏡中——那紅衣新娘依舊在，蓋頭微微晃動，似乎正透過銅鏡，死死地“看”著他。

不是妖邪，是怨靈！而且是被特定物品喚醒、怨念極深的地縛靈變種！史陽心中警鈴大作，立刻掐訣念誦安魂咒文，同時去抓那支惹禍的玉簪，試圖將其封印。

但咒文念出，如同泥牛入海，對鏡中的身影毫無作用。反而那女鬼——婉清，似乎被他的舉動激怒了。

蓋頭下，傳出幽幽的、帶著回音的呢喃，不再是瘋狂的尖叫，而是冰冷刻骨的怨恨：“……你……你身上……也有……好濃的恨……好強的‘暗’……”

她的感知方式與狐妖、僵尸截然不同。她并非被精元吸引，而是直接“看”到了史陽靈魂深處那片被封印勉強遮蓋住的、無邊無際的混沌虛無。那扭曲一切的陰影，那吞噬萬物的死寂，在她看來，是天地間至純至深的“怨”與“暗”，是足以焚毀一切的復仇之火！

“幫我……”婉清的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蠱惑，“我能感覺到……你心里的‘黑’……比我的恨更深……比我的夜更冷……幫我報仇……撕碎他們……我們可以……一起……”

史陽感到頭皮發麻。他無法理解女鬼的話語，但那話語中透出的、將他引為“同類”的意味，讓他從心底感到恐懼。他抓起爺爺留下的那桿老舊煙袋鍋，煙袋鍋觸手微溫，似乎讓周圍的寒意稍減半分。鏡中的婉清身影模糊了一下，發出一聲不滿的低嘶。

但糾纏并未結束。

接下來的幾夜，成了史陽的噩夢。他杯中的水會突然結起冰刺，喝下去凍徹肺腑。鏡面上總會凝出水汽，勾勒出模糊的“冤”、“恨”字樣。夜間點燃的蠟燭，火焰會陡然竄起一尺高，然后蠟淚如血般洶涌流下，很快燃盡。睡夢中，他總感覺身邊躺著一個人，冰冷僵硬，穿著繁復的嫁衣，他甚至能聞到那股混合著泥土和腐朽胭脂的氣味。有時驚醒，會瞥見一抹紅色衣角迅速消失在門縫后。

婉清不再試圖直接溝通，而是用這種無處不在的詭異方式，不斷地提醒他她的存在，試圖用同源的“黑暗”來侵蝕他，逼他就范，借他體內那恐怖的力量去完成她停滯了數十年的復仇。

在一次被鬼壓床般的冰冷窒息感折磨得幾乎崩潰時，史陽對著空氣嘶吼：“你到底要怎樣！你的仇人是誰？！”

寂靜中，一個飽含血淚的名字被怨毒地吐出：“……李……秉……坤……”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中了史陽。

李秉坤？那不是父親生前偶爾提及的、鎮西頭那個李家的大老爺嗎？父親似乎還夸過李家樂善好施。史陽甚至隱約記得，很多年前，李家似乎的確請父親去過一趟，說是家中女眷不安，父親回來后只淡淡說了一句“擺了盆水，放了面鏡，暫時無礙了”，現在想來，那恐怕是最簡單的辟邪安宅之法！正是這點微不足道的舉措，可能無意中庇護了李家，阻礙了婉清復仇的腳步！

命運的絲線竟如此殘酷地纏繞在一起。史家無意間的行為，結下了怨果，最終卻報應在了他這個最后的史家傳人身上。而他靈魂深處那真正可怕的“元兇”，卻被怨靈誤認為是復仇的利器，引來了這甩不脫的詭異糾纏。

史陽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看著鏡中自己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那若隱若現的猩紅嫁衣，只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和荒謬感席卷全身。

他的敵人，究竟是誰？是門外的妖邪，是鏡中的怨鬼，是那些可能存在的仇家，還是……他自己體內那片無邊無際的、連怨靈都為之戰栗并渴望借用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