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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門宴(二)

冗長而壓抑的宴席終于結束。

下人撤去殘羹冷炙,奉上清茶。眾人移回正堂,氣氛依舊有些凝滯。黎父覷著殷宿看不出喜怒的臉色,額角微微見汗,生怕招待不周,絞盡腦汁想尋些話題,最終小心翼翼地提議:“王爺,王妃,今日外面日頭正好,不如……到園中走走,消消食?寒舍園子雖小,也種了些花草藥材,勉強可入眼。”

殷宿未立刻回答,指尖摩挲著溫熱的茶杯,目光瞥向身旁的黎熙棠。

黎熙棠正覺堂內悶得透不過氣,聞言便點了點頭。

“也好。”殷宿這才淡淡應允。

黎父黎母如蒙大赦,連忙起身引路。

黎家的園子確實不算大,但打理得極為精心。一邊是姹紫嫣紅、開得正盛的牡丹芍藥,富貴隆重;另一邊則是規劃整齊的藥圃,各式草藥生長茁壯,散發著清苦獨特的香氣。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混雜在午后的暖風里,竟有種奇異的和諧感。

一行人緩步其間。黎熙棠與殷宿時而因路徑寬窄而偶然并肩,時而又因駐足觀賞而變成一前一后。黎父黎母則始終恭敬地跟在一旁半步的距離,小心陪著話。

“王爺您看,那邊幾株魏紫,是棠兒她祖父當年……”黎母指著牡丹,試圖活絡氣氛。

黎父則更關注藥圃:“這片三七長勢不錯,今年炮制出來,藥性定是極好的。棠兒小時候就愛泡在這藥圃里,認藥辨性比誰都快的……”

提到女兒幼年趣事,黎母的話也多了些,帶著幾分真實的懷念:“是啊,有一回她偷偷拿了老爺珍藏的野山參去喂后巷的流浪狗,可把老爺氣壞了,追著她滿院子跑……”

黎熙棠聽著父母帶著討好卻又忍不住流露真情的絮叨,看著眼前熟悉的草木,眼底掠過一絲恍惚和柔軟。她輕聲附和了一句:“那時不懂事,只覺得那小狗可憐……”

殷宿神色依舊很淡,目光掠過那些生機勃勃的草藥和嬌艷的花朵,偶爾微微頷首,從喉間溢出一聲表示在聽的“嗯”。當黎父提到某味藥材的年份與藥性關聯時,他會簡短地問一句:“如今市價幾何?”或是當黎母說起黎熙棠幼年頑皮時,他會側眸看她一眼,目光里看不出情緒,隨口問一句:“后來那狗如何了?”

他的問題總是跳脫出眼前的溫情回憶,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收集信息的冷靜,卻又偏偏問得合乎情理,讓人無法回避。

黎熙棠回答著關于小狗后來被藥鋪伙計收養的事,心里卻愈發覺得,身邊這個男人,就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海,看似平靜地映照著周圍的風景,實則水下暗流洶涌,隨時可能將人吞噬。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行人漫步的身影被拉長,看似和諧,卻總隔著一層無形的、難以逾越的屏障。

這園中漫步,與其說是享受天倫,不如說是一場無聲的試探與觀察。而主導著這一切節奏的,始終是那個神色淡漠、偶爾才開口問上一兩句的攝政王。

在園中又欣賞漫步了片刻,黎父見日頭漸烈,便引著眾人至湖邊一處小巧的八角亭中歇息。

亭子臨水而建,四周垂柳依依,柔嫩的枝條隨風輕拂,幾乎要探入亭中。湖面上漂著幾片新落的嫩葉,隨著微波輕輕蕩漾。偶爾有涼風從湖面吹來,帶著水汽和植物的清新,驅散了午后的幾分燥熱,令人頗感舒適。

丫鬟們很快送來了幾樣精致的點心和剛沏好的新茶,悄無聲息地擺放在石桌上。

黎熙棠捧著溫熱的茶杯,看著父母稍顯放松的眉眼,聽著他們偶爾低聲交談幾句家中瑣事,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也稍稍松弛了片刻。這片刻的寧靜,恍惚間讓她幾乎忘了身邊還坐著一位煞神。

殷宿只是安靜地喝著茶,目光投向湖面,似乎在看柳條,又似乎什么都沒看。他存在感極強,即使不言不語,也無人能真正忽視他。

休憩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杯中的茶漸涼,點心也用了少許。

殷宿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寧靜:“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黎父黎母聞言,臉上立刻又浮現出不舍與惶恐交織的神情,連忙起身:“王爺王妃這便要走了?不多坐片刻……”

“府中尚有事務。”殷宿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黎熙棠也站起身,心中那點短暫的松弛瞬間消失無蹤,重新被沉甸甸的現實填滿。她看著父母殷切又不舍的目光,喉頭微哽,只能輕聲道:“父親,母親,保重身體。”

黎母上前一步,想拉女兒的手,卻又礙于禮數不敢,只紅著眼圈連連點頭:“哎,哎,好,你在王府……也要好好的。”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這最樸素的一句叮囑。

黎父亦是躬身:“恭送王爺,王妃。”

一番簡單的道別,卻因彼此身份的鴻溝和未言的擔憂而顯得格外沉重。

在黎家眾人的簇擁恭送下,黎熙棠與殷宿再次登上了那架奢華而冰冷的親王鑾駕。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父母擔憂的目光和喧天的鑼鼓聲(為表隆重,離去時亦奏樂)。

車廂內,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

來時的沉默,此刻更添了幾分復雜難言的味道。黎熙棠靠在車壁上,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黎府那短暫的、帶著刻意修飾的溫馨,如同一個虛幻的泡泡,很快消散在王府森嚴的現實面前。

她忍不住側眸,看向對面的殷宿。

他依舊闔著眼,仿佛剛才那場溫情與拘謹并存的回門,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場無需走心的過場。

黎熙棠攥緊了袖中的手指。

這座鑾駕,正載著她,駛回那座名為攝政王府的華麗牢籠。而身旁這個男人,就是那把最難以捉摸的鑰匙。

親王鑾駕在夕陽的金輝中,緩緩駛回攝政王府。

西落的太陽將天際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給巍峨的王府殿宇鍍上了一層暖色的光邊,卻絲毫未能驅散那門庭深處的森嚴冷寂。

車駕停穩。

殷宿率先起身,無需攙扶,利落地下了車。玄色蟒袍的衣擺在落日余暉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黎熙棠隨后在云岫的攙扶下,踩著腳凳,略顯疲憊地踏上地面。繁重的頭飾和緊繃的心神讓她覺得渾身都有些僵硬。

殷宿并未立刻離開,他駐足,側身看了她一眼。夕陽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本王還有些公務需去書房處理,”他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剛剛經歷過“歸寧”之事的溫情,“晚膳不必等。”

黎熙棠低垂著眼睫,聞言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是。”

沒有多余的詢問,也沒有絲毫挽留或關切,仿佛他只是告知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殷宿似乎對她的反應毫不意外,也不再多言,轉身便朝著書房的方向大步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層疊的殿宇回廊深處。

黎熙棠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直到云岫在一旁輕聲提醒:“王妃,日頭落了,風涼,先回房吧。”

她這才收回目光,由云岫扶著,沉默地走向那座華美卻令人窒息的新房院落。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被高大的高墻徹底吞沒,夜幕悄然降臨。

回到新房院落,屋內已點起了燈燭,驅散了些許暮色帶來的昏暗。

云岫伺候著黎熙棠,將那身沉重繁復的王妃禮服和壓得人脖頸酸澀的頭冠一一卸下,換上了一套料子柔軟、款式簡潔的常服。

褪去華服的包裹,黎熙棠才覺得緊繃了一日的身體稍稍得以喘息。她坐在梳妝臺前,任由云岫幫她拆解發髻,梳理著長發。

銅鏡中映出一張難掩疲憊的臉,眼底的青黑在燈下愈發明顯。白日里回門的喧囂、父母的謹小慎微、還有那個男人無處不在的壓迫感,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空洞的疲憊和茫然。

梳妝完畢,云岫無聲地退了出去。

黎熙棠獨自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徹底沉下來的夜色,以及遠處書房方向依舊亮著的燈火。

他還在書房。

那句“晚膳不必等”言猶在耳。

這座王府,即便他不在眼前,也處處充斥著他的痕跡和他的規矩。她就像一個誤入猛獸領地的外來者,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晚膳由侍女悄無聲息地送來,擺在外間。菜色精致,她卻沒什么胃口,只草草用了些,便讓人撤了下去。

夜色漸深。

書房那邊的燈火依舊未熄。

黎熙棠是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醒來的。

并非自然醒轉,而是被一種極其細微、卻絕不屬于這間寢殿的動靜驚擾。她睡眠本就極淺,尤其是在這危機四伏的王府。

她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動了幾下,意識瞬間回籠。

內室里只留了一盞守夜的小燈,光線昏黃朦朧,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警惕地豎了起來。

然后,她聽到了。

是外間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還有……壓抑著的、極其低啞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很短促,仿佛被人強行咽了回去,卻依舊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沙啞。

是他回來了。

黎熙棠立刻重新閉上眼,調整呼吸,假裝仍在熟睡,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她能感覺到外間的人似乎在桌邊停留了片刻,或許是倒水喝?細微的水聲傳來。

然后,腳步聲朝著內室的方向而來。

珠簾被極輕地撥開,發出幾不可聞的碰撞聲。

他走了進來。

沒有點燈,就借著那一點微弱的光線,徑直走向床榻。黎熙棠能感覺到他高大的身影帶來的陰影籠罩,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于白日的清冽氣息,似乎還夾雜著夜露的寒氣和一點……極淡的墨香與藥味?

他在床榻邊站定。

黎熙棠的心跳得更快了,幾乎要撞出胸腔。她死死閉著眼,連睫毛都不敢顫動一下,全力維持著平穩的呼吸,生怕被他看出破綻。

他站了似乎有片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那樣站著。黎熙棠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正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審視著“熟睡”的她。

就在她幾乎要繃不住的時候,他終于動了。

他并未如昨夜那般直接上床,而是轉身走向了屏風后。那里放著備好的寢衣和溫水。

極其輕微的水聲和衣物窸窣聲再次傳來。他似乎在洗漱換衣。

過了一會兒,聲音停了。

他再次走出來,身上帶著洗漱后濕潤的水汽,換上了柔軟的寢衣。這一次,他沒有再停留,直接繞到床的另一側,掀開錦被,躺了上來。

動作依舊很輕,帶著一種刻意控制的收斂,仿佛真的怕吵醒她。

兩人之間依舊隔著那片冰冷的、寬闊的距離。

黎熙棠一動不動地躺著,全身的神經末梢卻都在感知著身側的動靜。

他躺下后,似乎也徹底放松下來,呼吸逐漸變得悠長而平穩。

然而,黎熙棠卻敏銳地捕捉到,那平穩的呼吸深處,隱藏著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滯澀,仿佛胸口壓著什么重物,又像是極力壓抑著什么不適。

他就這樣安靜地躺著,再無聲息。

仿佛只是一個忙碌到深夜、疲憊歸家的尋常男子。

但黎熙棠知道,絕不是。

那短暫的咳嗽,那呼吸間細微的滯澀,還有他周身那股即便刻意收斂也無法完全掩蓋的、深藏的疲憊與……某種冰冷的銳氣?

這一切都告訴她,他所謂的“公務”,絕不僅僅是伏案批閱文書那么簡單。

這個認知,讓她心底那根弦繃得更緊。

這個睡在她身側的男人,比她想象的,還要復雜和危險得多。

夜色濃重,寢殿內再次恢復了死寂。

只有兩人看似平穩的呼吸聲,交錯在冰冷的空氣里。

同床異夢,各懷鬼胎。而這一次,黎熙棠清晰地感知到,那平靜表象之下,暗流愈發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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