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熙棠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然大亮。
身側的位置依舊是空的,冰涼平整,仿佛昨夜那短暫的、帶著壓抑咳嗽聲的歸來只是她的一場錯覺。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極淡的、冷冽又混雜著藥墨的氣息,證明他確實回來過,又早已離去。
云岫帶著侍女悄無聲息地進來,伺候她起身梳洗。
“王爺一早便去上朝了。”云岫一邊為她梳理長發,一邊例行公事般地稟報。
黎熙棠看著鏡中依舊有些倦色的自己,只淡淡“嗯”了一聲,心中卻莫名松了口氣。不用面對他,總能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片刻。
用過早膳,她并未像尋常王妃那般留在府中打理內務或召見管事——殷宿也從未給過她這份權柄——而是直接吩咐備車。
“去城西的醫館。”她語氣平靜,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云岫眼底閃過一絲訝異,但并未多問,只低頭應道:“是。”
攝政王府的馬車再次駛出,這一次輕簡了許多,但依舊引人側目。
馬車在黎家醫館門前停下。還未下車,黎熙棠便已聽到里面傳來比昨日更加嘈雜的聲響——孩童的哭鬧、病人的呻吟、家屬焦急的詢問,以及鄒殊那已然有些沙啞卻仍在盡力維持溫和的安撫聲。
她快步走進醫館,眼前的景象讓她心頭一緊。
小小的醫館幾乎被人擠滿,空氣渾濁,藥味混雜著汗味。鄒殊被三四個人圍著,一邊要給一個不斷咳嗽的老者診脈,一邊還要應付旁邊抱著發熱幼兒的婦人焦急的追問,額上已沁出細密的汗珠,忙得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
幾個藥童更是腳不沾地,來回奔跑抓藥,仍是應接不暇。
“師妹?!”鄒殊百忙之中終于瞥見了她的身影,眼中瞬間爆發出驚喜與如釋重負的光芒,也顧不得什么禮數規矩,立刻揚聲道,“快!快來幫忙!這邊急需人手!”
他甚至來不及寒暄一句她為何突然來了,眼前的緊迫顯然壓倒了一切。
黎熙棠也立刻斂起所有心緒,沒有絲毫猶豫,迅速將披風解下遞給云岫,挽起袖子便走了過去。
“師兄,這邊交給我。”她聲音清亮,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接替了鄒殊的位置,手指精準地搭上了那老者的腕脈。
鄒殊松了口氣,立刻轉向那位焦急的婦人:“大嫂莫急,讓孩子先坐下,我看看。”
有了黎熙棠的加入,混亂的場面終于得以稍稍控制。她診脈精準,開方果斷,對待病人耐心細致,很快便分流了一部分患者。
醫館內依舊忙碌,卻漸漸有了條理。
黎熙棠沉浸在這種熟悉的、能讓她忘卻煩憂的忙碌中,暫時將攝政王府的冰冷桎梏和那些錯綜復雜的陰謀拋在了腦后。在這里,她是黎熙棠,是能治病救人的醫者,而非那個需要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的攝政王妃。
直到日頭漸高,病患稍減,她才有空接過藥童遞來的水碗,一口氣飲下,緩解喉間的干渴。
忙碌至午時,醫館內的病患終于漸漸稀疏下來。鄒殊得以喘口氣,走到正在清洗銀針的黎熙棠身邊,壓低聲音道:“師妹,忙了一上午,辛苦了。要不……回家里用些午飯再過來?我讓嬤嬤炒兩個你愛吃的菜。”
黎熙棠動作未停,搖了搖頭,語氣平靜:“不了師兄,出來已久,也該回去了。”她心中記掛著時辰,更不愿再多生枝節,讓父母擔憂。
鄒殊看著她眼下依舊明顯的青黑和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疲憊,張了張口,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嘆:“那……你多保重。”
正說著,醫館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云岫快步走進來,低聲道:“王妃,王府的馬車來了。”
黎熙棠點點頭,擦干手,與鄒殊道別后,便朝門外走去。
然而,當她走到馬車前,車夫恭敬地為她掀起車簾時,她卻意外地看到,車廂內并非空無一人。
殷宿竟端坐其中。
他依舊穿著朝服,玄色蟒袍襯得他面色似乎比早晨離去時更加蒼白幾分,周身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并非刻意,卻仿佛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冷冽,比昨夜感受到的更為明顯。他閉目靠著車壁,似乎在小憩,聽到動靜,才緩緩睜開眼。
目光相觸,兩人皆是一頓。
黎熙棠斂眸,依禮微微頷首,喚了聲:“王爺。”便矮身進了車廂,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
殷宿也只是淡淡點了下頭,算是回應,并未多言,隨即又閉上了眼睛,似乎極為疲憊,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欠奉。
車廂內再次陷入沉默。馬車緩緩啟動,朝著王府方向駛去。
黎熙棠端正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對面那人身上散發出的、不同尋常的低溫。這并非車廂內陰涼所致,而是一種……近乎生理性的寒意。
雖是春深,午后陽光透過車窗紗簾照進來,已帶著幾分暖意,絕不到令人手腳冰涼的程度。
她心中疑竇漸生,想起昨夜那壓抑的咳嗽,再結合此刻他這異常的狀態……
鬼使神差地,在馬車一次輕微的顛簸時,黎熙棠裝作身形不穩,手“無意間”朝著殷宿放在膝上的手背碰去。
指尖傳來的觸感,讓她心頭猛地一跳!
冰涼!
那不是正常人該有的體溫,更像是一塊冷玉,帶著一種侵入骨髓的寒意。
她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般,心臟怦怦直跳,趕緊低下頭,掩飾住臉上的驚疑不定。
而殷宿,在她指尖碰觸到的瞬間,眼睫幾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卻并未睜眼,也并未挪開手,仿佛全然未覺,又像是……根本不在意這點微不足道的觸碰。
他只是依舊閉目養神,只是那周身散發出的寒氣,似乎又更重了幾分。
黎熙棠攥緊了袖中的手指,心底翻涌起巨大的疑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普通的“隱疾”?還是……別的什么?
馬車在攝政王府門前穩穩停住。
車簾掀開,殷宿率先起身下車。然而,就在他腳踏實地的一瞬間,身形竟是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微微一個踉蹌!
“王爺!”候在車旁的心腹小廝眼疾手快,連忙上前一步穩穩扶住他的手臂,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擔憂。
殷宿借著這一扶之力站穩,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揮開了小廝的手,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淡漠,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無妨。”
他站直身體,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袍袖,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虛弱只是他人的錯覺。但黎熙棠跟在他身后下車,清晰地看到他側臉線條繃得極緊,唇色也比在車上時更白了幾分。
云岫上前扶住黎熙棠。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步入府中。
午膳依舊擺在那張寬大的花梨木圓桌上,菜色精致,卻依舊透著冰冷的規矩感。
令人意外的是,殷宿并未像往常那樣直接動筷,或是沉默用餐。他拿起銀箸,目光卻落在對面的黎熙棠身上,忽然開口,打破了持續多日的食不言:
“今日去醫館了?”
他的聲音依舊有些低啞,卻聽不出什么情緒。
黎熙棠夾菜的動作一頓,抬眼看他,點了點頭:“是。”
她心中快速盤算著他此問的用意,是警告?還是不滿?
然而,殷宿下一句話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王府中饋,一直由幾個老管事打理,雖無大錯,終究缺個主心骨。”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天氣,“你既已是王妃,這管家之權,便交予你吧。”
黎熙棠徹底愣住了,握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交給她管家之權?這豈不是意味著她將真正接觸到王府的核心運作和人脈往來?他……竟如此放心?
殷宿仿佛沒看到她臉上的錯愕,繼續淡淡道,目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畢竟是府中女主,總往那等地方拋頭露面,于王府聲譽有礙,易惹人詬病。”
原來是為了這個。黎熙棠心下恍然,卻又升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頓了頓,抬眸看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若你實在舍不下醫道……”
“本王可以令人尋一處更妥當、更清靜的地段,為你另設一間醫館。如何?”
他將選擇權拋給了她。
是接過王府的權柄,安分地待在這深宅大院做他的王妃?還是接受他的“好意”,換一個更體面也更受他監控的地方,繼續行醫?
黎熙棠的心跳驟然加快。她看著對面那個面色蒼白、氣息微寒,卻依舊掌控著絕對主動權的男人,瞬間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通牒。
用一種看似給予選擇的方式,劃下了他的底線。
黎熙棠的心跳在胸腔里沉沉地撞了幾下。
她看著殷宿那雙深不見底、看似給予選擇實則不容置疑的眼睛,又飛快地掃過他依舊缺乏血色的唇和周身難以完全掩飾的寒意。
電光石火間,無數念頭掠過腦海。
拒絕?堅持去城西那間魚龍混雜、消息靈通的醫館?那無疑會立刻觸怒他,徹底斷送她眼下這點微妙的、或許能接觸到更多信息的機會。他既然能說出“另設醫館”的話,就絕對做得出將她徹底圈禁在王府的事。
接受他“好意”的另設醫館?那看似自由,實則不過是從一個稍大的籠子換到一個更精致、也更嚴密的籠子,一舉一動皆在他的監視之下,還能有什么作為?
唯有接過這管家之權。
雖然同樣受制于人,但至少,她是在這座王府的內部。這里是權力的中心,是信息的漩渦。唯有在這里,她才有可能接觸到更深層的東西,才有可能找到關于父親、關于太后、甚至關于他這詭異“隱疾”的線索。
利弊瞬間清晰。
黎熙棠壓下心頭所有翻涌的情緒,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臉上甚至努力擠出一絲恰到好處的、仿佛被說服了的順從,輕輕點了點頭:
“王爺思慮周全,是臣妾欠考慮了。一切但憑王爺安排。”
她選擇了接過那根看似誘人、實則危險的權柄。
殷宿對于她如此迅速且“識趣”的回應,似乎并不意外。他眼底那絲審視的銳光稍稍斂去,化作一種難以捉摸的深沉。他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平淡:“既如此,明日便讓管家將賬冊鑰匙和對牌送至你房中。”
“是。”黎熙棠垂眸應下,掩去眼底所有真實的情緒。
話題似乎到此為止。
兩人重新沉默地用膳。
只是這頓飯,在黎熙棠口中,愈發品不出滋味。她知道自己剛剛踏入了一個更深的棋局,手中的籌碼,是自由,賭的,卻是真相和生死。
而對面的棋手,高深莫測,且似乎……身體里還藏著不為人的秘密。
這管家之權,是機會,更是枷鎖。她必須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膳廳內一時間只剩下細微的咀嚼聲和燭火偶爾爆開的輕響。
然而,這短暫的平靜很快被打破。
正用著湯的殷宿忽然動作一滯,猛地側過頭,以拳抵唇,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低啞的咳嗽。
那咳嗽聲并不劇烈,卻仿佛牽動了肺腑,讓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又失了幾分血色,眉頭緊緊蹙起,額角甚至滲出些許細密的冷汗,臉上清晰地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苦之色。
他迅速從袖中抽出一方素白帕子掩住口唇,肩背微微繃緊,顯然在極力克制。
黎熙棠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應驚得停下了筷子。
他這模樣,絕不僅僅是“風寒”那么簡單!哪里的風寒會讓人氣息冰寒、咳中帶痛?聯想到昨夜他歸來時的異常,以及方才馬車上那冰涼的觸感……
醫者的本能瞬間壓過了戒備與疏離。
“王爺?”黎熙棠下意識地傾身,語氣帶上了幾分真實的急切,“您這是怎么了?讓臣妾替您看看……”
說著,她便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腕脈。
然而,她的指尖還未觸及他的衣袖,殷宿卻猛地將手收回,連帶著那方捂嘴的帕子也迅速攥入掌心,掩藏起來。
他抬起眼,眸中因方才的咳嗽而染上了一層生理性的水汽,卻依舊冰冷銳利,甚至帶著一絲被觸及逆鱗般的警惕與排斥。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間的不適,聲音比方才更加沙啞,卻斬釘截鐵:
“無礙,一點風寒而已。”
語氣冷硬,不容置疑,徹底堵死了黎熙棠所有后續的關切與探詢。
黎熙棠的手僵在半空,看著他明顯抗拒和隱瞞的態度,心底的疑云愈發濃重。
風寒?騙鬼呢!
哪家風寒是這般癥狀?又哪家病人會如此抗拒醫術精湛的王妃近身診治?
他越是遮掩,就越說明這“隱疾”絕非尋常,甚至可能……極為兇險,或者見不得光。
黎熙棠緩緩收回手,重新坐直身體,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騰的思緒,低聲道:“那……王爺多保重身體,臣妾僭越了。”
殷宿看了她一眼,似乎對她迅速收斂的“懂事”還算滿意,不再多言,只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試圖壓下喉間的癢意,但那微蹙的眉頭始終未曾舒展。
這頓晚膳,最終在一種更加詭異和猜疑的氣氛中結束。
黎熙棠心中清楚,這座王府最大的秘密,或許就藏在這個男人諱莫如深的“風寒”之下。而想要揭開這一切,她接下來的路,恐怕會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