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剛泛起魚肚白，黎熙棠才在那份極度的疲憊和緊繃中，迷迷糊糊地小憩了不到一個時辰。

門外便傳來了云岫極輕卻清晰的叩門聲與提醒：“王妃，時辰不早，該起身準備回門了。”

黎熙棠掙扎著睜開酸澀的眼，只覺得頭重腳輕。身側(cè)早已空無一人，只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冷冽氣息，證明昨夜那人確實在此停留過。

她強打精神起身。云岫帶著幾個侍女魚貫而入，伺候她梳洗上妝，換上另一套符合規(guī)制、同樣華麗莊重的正紅色王妃禮服，沉重的頭冠再次壓上發(fā)髻。

待她收拾妥當走出內(nèi)室，殷宿早已在外間等候。

他今日也換了一身更為正式的墨色金繡蟒袍，玉帶束腰，襯得人身姿愈發(fā)挺拔，只是臉上依舊帶著些病態(tài)的蒼白，眼神疏淡，仿佛昨夜那個在黑暗中出聲警告的人只是她的幻覺。

兩人對視一眼，依舊無話，一前一后沉默地前往花廳用早膳。

精致的早點擺滿了小桌。黎熙棠食不知味，小口喝著粥，只覺得眼皮仍在打架。

正用著，王府管家躬身呈上一份泥金禮單：“王爺，王妃，歸寧之禮已備齊，請過目。”

殷宿接過，目光快速掃過那長長的清單——金銀玉器、綾羅綢緞、珍稀藥材、活禽活畜……琳瑯滿目，規(guī)制遠超尋常親王歸寧之禮，可謂給足了黎家臉面。

他看了片刻，隨手將禮單遞給對面的黎熙棠，語氣平淡無波：“看看，可還需添置些什么？”

黎熙棠接過，只粗略一掃，便看到那價值不菲的諸多物品。她心下冷笑，這般做戲，倒是周全。她將禮單遞回，垂眼道：“王爺準備得極為周全，無需再添。”

殷宿聞言，也不多話，將禮單交還管家：“照此辦理。”

早膳在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默中結(jié)束。

府門外，攝政王的儀仗已然備好。十六人抬的親王鑾駕奢華無比，前后皆有精銳護衛(wèi)開道扈從，旌旗招展，聲勢浩大。

黎熙棠在云岫的攙扶下登上鑾駕，殷宿隨后而上，兩人各坐一端，中間依舊隔著遙遠的距離。

鑾駕起行，鼓樂齊鳴，浩浩蕩蕩地朝著黎府舊宅方向而去。

一路上，百姓紛紛避讓圍觀，竊竊私語，無不驚嘆于攝政王對這位新王妃的回門重視程度。

離黎府尚有一段距離，便已聽到前方傳來喧天的鑼鼓聲和鞭炮噼啪作響的熱鬧聲響。

鑾駕行至黎府門前，那場面更是隆重。

原本略顯陳舊的門匾被擦拭得锃亮，掛上了嶄新的紅綢。廊柱和石階顯然都被緊急修繕粉刷過，煥然一新。府門前黑壓壓站滿了人。

黎熙棠的父親黎仲瑜（雖被貶斥，但仍是白身）和母親黎夫人穿著簇新的衣裳，領(lǐng)著家中一眾親戚仆役，早已翹首以盼。見到如此盛大的儀仗，眾人臉上都顯出幾分激動與惶恐。

鑾駕停穩(wěn)。

殷宿先一步下車，并未立刻離開，而是難得地駐足，朝車內(nèi)的黎熙棠伸出了一只手。

黎熙棠看著伸到面前骨節(jié)分明的手，遲疑了一瞬，還是將自己的手輕輕搭了上去。他的手掌溫?zé)岣稍铮€(wěn)穩(wěn)地扶著她下了車。

這一幕落在周圍人眼中，自然是王爺王妃恩愛和睦的證明。頓時，恭賀之聲如潮水般涌來！

“恭賀王爺王妃新婚大喜，歸寧安康！”

“王爺千歲，王妃千歲！”

黎父黎母更是激動得眼眶泛紅，連忙上前就要行大禮：“草民/民婦參見王爺，參見王妃……”

殷宿虛扶一把，語氣雖淡，卻還算溫和：“岳父岳母不必多禮，今日只敘家禮。”

黎父連聲道：“王爺厚愛，折煞草民了！快，快府里請！宴席已然備下！”

黎熙棠看著父母這般小心翼翼、甚至帶著幾分討好的模樣，鼻尖微微一酸，卻又迅速壓下。她目光掃過父親略顯憔悴卻強打精神的臉，想起殷宿昨夜的話，心頭更是五味雜陳。

黎府中門大開，喧囂的鑼鼓鞭炮聲浪般涌來，又漸漸被隔絕在身后。黎熙棠踏入門內(nèi)，熟悉的景致映入眼簾，卻因那過分用力的煥然一新而透著一絲陌生和局促。

她能感覺到，身后一步之遙，那道玄色金繡的身影如影隨形。他并未與她并肩，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顯尊重，又不失親王威儀，每一步都沉穩(wěn)無聲，卻存在感極強，壓得前面引路的黎父和一眾親戚幾乎不敢大聲喘氣。

“王爺，王妃，請先移步祠堂，祭告祖先。”黎父躬身引路，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

黎家祠堂并不宏大，卻打掃得纖塵不染，香燭早已備好，煙氣裊裊，彌漫著莊嚴肅穆的氣息。

黎熙棠深吸一口氣，邁入祠堂門檻。列祖列宗的牌位靜靜矗立在神龕之上，沉默地注視著下方的子孫。她的目光落在祖父和曾祖父的牌位上，心頭涌起一陣酸楚與委屈。若先祖有靈，可知她如今身陷何等境地？

她上前，從父親手中接過三炷清香，在燭火上點燃，恭敬地跪倒在蒲團之上，深深叩首。

“不孝女熙棠，今日歸寧，特來拜見列祖列宗……”她在心中默念，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了無聲的祈愿，祈愿家族平安，祈愿真相大白。

她起身，將香插入香爐，退至一側(cè)。

接下來，應(yīng)是殷宿。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他身上。想看看這位權(quán)傾朝野、傳聞中陰鷙暴戾的攝政王，是否會遵循這民間禮數(shù)，祭拜妻族祖先。

殷宿面色平淡，看不出絲毫情緒。他緩步上前。黎父連忙將點燃的香奉上，手有些抖。

他并未立刻去接，目光先是緩緩掃過神龕上那一排排黎氏先祖的牌位，眼神深邃難辨。那片刻的靜默，讓祠堂內(nèi)的空氣幾乎凝滯。

黎熙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緊盯著他，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舉動，讓父母難堪，讓黎家蒙羞。

終于，他伸出手，接過了那三炷清香。動作算不上多么虔誠，卻也規(guī)規(guī)矩矩，并無輕慢。

他并未下跪，只是對著牌位微微躬身，行了三次禮，隨后將香插入爐中。

姿態(tài)從容，甚至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淡然，但于他的身份而言，這已是給了黎家天大的顏面。

黎父黎母明顯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連忙道：“王爺厚恩！黎氏先祖必感念王爺！”

殷宿淡淡“嗯”了一聲，并未多言。

祭祖禮成。

眾人從祠堂退出，氣氛似乎緩和了些許，準備移步宴廳。

黎熙棠走在前面，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她的背上。他剛才在祠堂里的配合，是演戲？還是另有所圖？

她忍不住微微側(cè)頭，想用眼角余光瞥他一眼。

卻不料，正正對上了他恰好投來的視線。

他的目光深不見底，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快得仿佛是她的錯覺，隨即又恢復(fù)了那般疏離淡漠的模樣。

黎熙棠心頭猛地一跳，立刻轉(zhuǎn)回頭，指尖微微蜷縮。

這看似順利的回門，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薄冰之上。而冰層之下，是他那雙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幽深眼眸。

從祠堂出來，一行人移步至正堂。

堂內(nèi)布置得比往日更加隆重，紅氈鋪地，主位上設(shè)了兩張?zhí)珟熞巍＠韪咐枘复丝谈蔷o張，連連擺手推辭，不敢與王爺王妃同坐。

殷宿卻顯得頗為“通情達理”，他并未走向主位，而是隨意在下首第一張椅子坐了，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今日既敘家禮，岳父岳母自然是上座。”

這一聲“岳父岳母”叫得自然，卻讓黎父黎母受寵若驚，更是惶恐，再三推辭不過，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主位欠身坐了半個屁股。

黎熙棠則在殷宿身側(cè)的椅子坐下，垂著眼，盡量不去看父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心里如同堵了一團棉花，悶得發(fā)慌。

她能感覺到堂下人群中投來的各種目光——好奇、敬畏、諂媚、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了站在親戚后方的鄒殊。

他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衫，在眾多刻意打扮過的親戚中顯得格格不入。他眉頭微蹙，目光緊緊鎖在她身上，滿是化不開的擔(dān)憂和詢問，直到與她視線短暫相接，見她雖面色疲憊卻并無明顯不妥，那緊繃的神色才稍稍緩和，對她幾不可查地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緒，恢復(fù)了往常那般溫和卻疏離的模樣。

黎熙棠心中微暖，卻又泛起一絲苦澀。如今這般境地，連師兄的關(guān)心都需如此隱晦。

寒暄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家常——多是黎父黎母小心翼翼地問候王爺王妃，殷宿簡略作答——便到了開宴的時辰。

宴廳設(shè)在后花園的水榭中，早已擺開了數(shù)桌豐盛的席面。主桌自然是殷宿與黎熙棠，以及黎父黎母和幾位族中長輩作陪。

菜肴精致，水陸畢陳，顯然是黎家傾其所有置辦，生怕有絲毫怠慢。

然而，宴席的氣氛卻與這滿桌佳肴的熱氣騰騰截然相反，冷清得近乎詭異。

無人敢高聲談笑，更無人敢行酒令調(diào)笑。偶爾有長輩試圖向殷宿敬酒，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詞不達意，杯盞相碰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脆刺耳。殷宿倒是來者不拒，只是每次只淺抿一口，神色淡漠，便足以讓敬酒者冷汗涔涔，不敢再勸。

更多的目光，是偷偷落在黎熙棠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是從前看自家小姐的親切，而是摻雜了太多復(fù)雜的情緒——對王妃身份的敬畏，對嫁入王府前途未卜的同情，以及對攝政王那般人物的天然畏懼。他們甚至不敢像尋常歸寧宴那樣，打趣新嫁娘一句。

黎熙棠食不知味。她能感覺到身邊男人無形中散發(fā)出的低氣壓，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所有的熱鬧和輕松都吸噬殆盡。這原本該是充滿溫情和瑣碎家常的回門宴，卻變成了一場冰冷壓抑的儀式。

她機械地吃著碗里的菜，聽著父母絞盡腦汁找來的、干巴巴的場面話，只覺得這頓宴席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殷宿似乎對此情此景毫不在意，只偶爾動筷，更多時候是端著茶杯，目光淡淡掃過水榭外的景色，或是落在身旁看似乖巧、實則魂游天外的黎熙棠身上，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場宴席，就在這樣一種極度拘謹和詭異的安靜中，緩緩進行著。每一刻，對黎家人而言，都是一種煎熬。而對黎熙棠來說，則是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名為“攝政王妃”的無形枷鎖，正在一點點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