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熙棠獨自站在永壽宮廊下，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宮規森嚴，她即便只是等候，也需維持著端莊姿態，不敢有絲毫懈怠。周遭寂靜，只有風吹過琉璃檐角發出的輕微嗚咽，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顆不安跳動的心。兩位公主還尚在太后宮中。

然而，這孤寂的等候并未持續太久。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抹玄色金繡的挺拔身影便去而復返。殷宿步履依舊沉穩，面色如常，看不出方才商議的“緊急軍務”結果如何。他行至她面前，目光在她略顯疲憊卻強打精神的臉上停留一瞬，淡淡道：“走吧。”

沒有多余的解釋，也沒有詢問她等候期間有何事發生。

黎熙棠壓下心頭詫異，低眉順目地應了聲“是”，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一同沉默地出了宮門，登上王府馬車。

車廂內依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黎熙棠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腦子里卻飛快轉著：他為何這么快回來？軍務這么快就議完了？還是……那所謂的軍務本就只是個由頭？

馬車駛回攝政王府。

殷宿下車后，徑直朝著書房方向而去，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未曾再給她，仿佛她只是一件被順利帶回府的物品。

黎熙棠看著他消失在抄手游廊盡頭的背影，緊繃了一上午的神經終于稍稍松懈，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憋悶。這座王府像個華美的籠子，而那個男人，就是最難以捉摸的看守。

她回到布置華麗卻冰冷的新房，揮退了侍女。看著鏡中自己蒼白憔悴的臉色和眼底明顯的青黑，昨夜驚心動魄的片段和今日宮中步步驚心的經歷再次涌上心頭。

不行！她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殷宿的話像刺一樣扎在她心里——關于父親，關于太后！她必須去找鄒師兄！書院和醫館的消息最為靈通，或許能知道些不一樣的線索！而且，她急需一個安全的地方，喘一口氣。

主意已定，黎熙棠立刻行動。她迅速換上一身便于行動的素凈衣裙，避開王府下人的耳目，憑著記憶中來時觀察到的府邸布局，尋到了一處相對偏僻的院墻。

深吸一口氣，她利落地攀上墻邊一棵老樹，身形靈巧地翻上高墻，裙擺掠過墻頭瓦片，輕巧地落到了府外的巷弄里。心跳有些快，卻帶著一絲久違的自由感。

她壓低帷帽，熟門熟路地穿街過巷，來到了城西的黎家舊宅——如今已被改作了鄒殊經營的醫館兼書院弟子居所。

叩開門，開門的正是鄒殊。他看到風塵仆仆、神色倉皇的黎熙棠，大吃一驚，連忙將她拉了進去。

“師妹？你怎么……你怎么回來了？王府……”鄒殊又驚又喜又憂，話都說不連貫了。

回到熟悉的環境，見到信任的師兄，黎熙棠一直強撐的鎮定瞬間垮塌。她一把抓住鄒殊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顧不上斟詞酌句，壓低了聲音便如同倒豆子般將昨夜至今的遭遇急促道來：

從新婚夜的針鋒相對、毒香被識破，到殷宿那駭人的身手和冰冷的威脅，再到他提及父親與太后之死的驚悚關聯，以及今日宮中感受到的詭異氛圍……一樁樁一件件，直聽得鄒殊臉色發白，目瞪口呆。

“……師兄，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根本不是什么病弱王爺！他什么都知道了！‘夢南柯’、‘引魂幡’！他還說父親……父親他……”黎熙棠聲音發顫，指著自己眼下的烏青，幾乎是痛訴，“我嚇得一夜都沒敢合眼！他那眼神，像是隨時都能擰斷我的脖子！”

鄒殊聽完，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他來回踱了幾步，沉聲道：“攝政王竟如此深藏不露……太后之事，我隱約似有耳聞，但當年宮中諱莫如深，細節無人知曉。只知太后崩逝突然，之后太醫院確有幾番動蕩……若真與師父有關……”他猛地頓住，不敢再往下想。

“師妹，若真如攝政王所言，那你這王妃之位，無疑是置身于火山口啊！”鄒殊憂心忡忡。

“我知道危險，”黎熙棠頹然坐下，揉了揉脹痛的額角，“可現在圣旨已下，我已是騎虎難下。師兄，我必須查清楚，父親絕不能蒙受不白之冤！”

這時，老仆端來了簡單的飯菜。黎熙棠這才感到饑腸轆轆，在鄒殊擔憂的目光下，勉強用了些。飯后，極度的疲憊涌上，鄒殊便讓她去從前未出閣時的閨房小憩片刻。

或許是回到了絕對安全的環境，黎熙棠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暫時將那攝政王府的刀光劍影拋在了腦后。

一覺醒來，已是午后。陽光變得溫和了些。

黎熙棠覺得精神稍復，便起身。見鄒殊正要前往醫館，她便也戴上帷帽跟了去，想著或許能幫上忙，也能從病患口中聽到些市井傳聞。

醫館里果然人滿為患。黎熙棠洗凈手，便坐在一旁安靜地為前來求診的婦人孩童診脈。她醫術精湛，態度溫和，很快便排起了小隊。鄒殊則在藥柜前忙碌地抓藥稱量，兩人配合默契，一如從前在書院時一般。

期間，黎熙棠狀似無意地向一位常出入大戶人家幫傭的婆子打聽：“媽媽可知近來宮中貴人鳳體可還安康？我們小民也只是關切。”

那婆子壓低聲音道：“聽說太后娘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得厲害呢，太醫署忙得團團轉，各種好藥流水似的送進永壽宮……”

黎熙棠與鄒殊交換了一個眼神。

忙碌之下，時間過得飛快。待到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天色已然擦黑。

黎熙棠心中一驚，暗道不好！她竟忘了時間！

匆匆與鄒殊告別，黎熙棠急忙趕回攝政王府那處偏僻院墻，再次費力地翻爬進去。落地時，心跳如鼓，生怕被人發現。

她躡手躡腳地溜回新房院落，見四下似乎并無異樣，書房的方向還亮著燈，心下稍安——他應該還在忙。

輕輕推開新房的房門，屋內沒有點燈，一片昏暗。

她剛反手合上門，長舒一口氣，準備喚侍女來點燈時——

一個冰冷低沉的嗓音，毫無預兆地在房間最深處的黑暗中響了起來，帶著一絲慵懶的、卻足以讓她血液凍結的意味：

“王妃今日，倒是忙碌。”

黎熙棠渾身猛地一僵，駭然轉頭望去！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絲微弱天光，她清晰地看到，房間正中的梨花木圈椅上，殷宿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一身墨色常服，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手邊的小幾上放著一盞早已冷透的茶，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扶手。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不知已經坐了多久。

那雙在昏暗中依然銳利如鷹隼的眸子，精準地捕捉著她臉上每一寸驚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