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詩)
煙雨訪賢叩荊扉,石光洞天藏玄微。
金石有靈棲陋巷,桐油墨香溯遺徽。
細雨如酥,浸潤著荊楚小縣青石板鋪就的深巷。屋檐垂下水簾,嗒嗒嗒地敲打著階前的凹凼,濺起細碎的水花。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老木頭淡淡的霉味,以及不知從哪家窗欞飄出的、極隱約的艾草熏香。
文舟立于巷口檐下,望著那蜷僂身影。章老漢正就著昏黃路燈與天光,修補一輛舊式二八大杠的車胎。他手中粗糲的銼刀刮過膠皮,發出沙沙聲響,動作凝練沉穩,竟暗合某種韻律。一旁小爐上坐著個陶銚,壺嘴噓噓冒著白汽,散著老蔭茶的苦香。
文舟整了整微濕的衣襟,上前一步,執后輩禮,溫聲道:“老丈請了。冒雨叨擾,敢問尊駕可是章師傅?”
老人動作未停,只抬眼從老花鏡上方瞥了他一瞬,目光渾濁卻沉靜,用濃重鄉音回道:“修車?”言語簡樸,如金石擲地。
“非為修車。”文舟蹲身,與之平視,自帆布包中取出一卷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復印件,小心展開,正是那頁《中南地區民間石刻初步調查輯錄》的記錄。“晚生從事金石考據之學,循此故紙,特來拜謁。聽聞老丈昔年于回收站時,曾慧眼識珍,護下一批前朝石刻殘件。不知可否還記得此事?尤是這刻有疑似鶴紋及古篆‘有喬’字樣的殘石?”
他指尖點向那模糊圖樣與注釋,語氣恭謹而難掩急切。
章老漢聞言,手中銼刀終是停下。他接過那紙,并不立即觀看,而是自腰間摸出一塊粗布,慢條斯理地擦拭凈手上油污,這才就著光,細細端詳。良久,他枯槁的手指在那“有喬”二字摹畫上輕輕摩挲,渾濁眼底似有微光掠過,如古井投石。
“鶴紋……有喬……”老人喃喃,聲音沙啞如風吹舊紙,“那些石頭……沉、澀、冷,擱手。是好東西,可惜……生不逢時。”他搖搖頭,將紙遞回,語氣淡泊,“年頭太久,散佚殆盡嘍。我這記性,也如這雨打的窗紙,糊塗嘍。”
一股涼意漫上文舟心頭。然他目光掃過老人車斗,忽地凝住——幾塊墊車的灰白條石,雖泥污油垢遍覆,但其形制規整,邊角處隱約露出人工開鑿的陡直棱線與極淺的陰刻卷草紋!絕非尋常頑石!
恰在此時,他懷中貼身藏匿的那枚“有喬”玉佩,毫無征兆地溫潤生暖,如冰芽初綻,一股溫和卻執拗的牽引力悄然滋生。
幾乎同時,章老漢正欲重新拿起銼刀的手猛地一頓,霍然抬頭,目光如電,直刺文舟胸前藏玉之處!那眼神剎那間洗盡渾濁,銳利得驚人,仿佛穿透了衣衫,直抵那枚正微微發熱的古玉。
“咦?!”老人喉間發出一聲短促而驚異的氣音,佝僂的身軀竟挺直了幾分。他鼻翼微翕,似在捕捉空氣中某種無形無質的氣息,臉上皺紋因極度震驚而深刻如刀刻。“這……這是‘石魄’回吟?你……你身上帶了什么古玉?竟是……竟是‘有喬’舊物?”
此言一出,文舟如遭雷擊!石魄回吟?有喬舊物?這老人竟能感應到玉佩的微弱異動,并一口道破其來歷?!
不待他回應,章老漢已顫巍巍起身,不再看那墊車石,只從腰間摸索出一串銅鑰匙,其中一枚色深古舊,匙頭竟鑄成一個小小的獸首銜環形狀。他走向身后那扇斑駁木門,鎖孔亦是古式的銅葉覆斗式。鑰匙插入,轉動時發出“咔噠”一聲沉悶機括響動,仿佛開啟了某種塵封的歲月。
木門吱呀開啟,一股復雜氣息涌出:陳年墨香、楠木書匣氣、淡淡防蛀蕓草味,還有一絲極微弱的、只有常年摩挲金石古玉之人才能留下的溫潤體息,共同構成了一種奇異的“洞天”之味。
“后生,”章老漢側身,目光灼灼,語氣不容置疑,“進來。給你看樣東西。”
文舟心跳如鼓,屏息踏入。
屋內昏暗,卻別有乾坤。四壁并非灰墻,而是頂天立地的老舊書架與博古格,塞滿了線裝書、拓片卷軸。地上、案上,井然有序卻又滿滿當當地陳列著各式殘碑斷碣、摩崖碎塊、陶瓦當、青銅殘片……儼然一座微型的、藏在陋巷深處的金石寶庫!
章老漢并未開電燈,而是顫著手點燃了一盞古老的桐油燈。豆大的光焰跳躍,柔和的光暈灑開,將那些千年舊物的影子拉長投在壁上,仿佛無數沉默的魂靈。
他引文舟至屋內最深處的條案前。案上覆著潔凈白布,布上唯有一物——
那是一塊尺余見方的青黑色石碑殘角,石質細膩堅潤,望之如墨玉。表面打磨得極為光滑,顯然曾被精心保護。其上陰刻圖文,雖只存局部,卻瞬間攫住了文舟的全部呼吸!
殘存圖案,正是一羽孤鶴的翅尖與部分長足,線條遒勁流暢,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靈動與力量,與他懷中玉佩、摹畫鶴紋、乃至上古工坊所見巨器之鶴,神韻同出一源!而鶴足旁,赫然是兩個完整無損、深峻古奧的篆書大字——
有喬!
其下還有一行小字銘文,僅存四字:“……祀于…鶴丘……”
鶴丘?!
文舟只覺得渾身血液轟然涌上頭,耳邊嗡嗡作響。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那枚溫潤的蟬形玉佩,仿佛要從中汲取力量。
章老漢凝視著那方殘石,目光充滿了近乎虔誠的溫柔,如同看待故友子孫。他用那雙布滿老繭與油污的手,極輕極緩地拂過石刻表面,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一場千年的清夢。
“這塊‘鶴丘’殘碑,”老人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滄桑,“是那批石頭里,唯一刻著‘有喬’,還帶著地名的……我把它藏了下來,用老輩傳下的‘桐油養石法’,護了它幾十年。”他指了指旁邊一小罐色澤深沉的油脂,“怕它散了魂。”
他轉向文舟,目光如古井深潭:“現在,它等來了該看它的人。后生,告訴我,‘石魄’因你而鳴,‘有喬’因你而現。你究竟是誰?又為何,要苦苦追尋這個早已湮沒于黃土的姓氏?”
桐油燈花噼啪一聲輕爆,光影搖曳,滿室金石默然佇立,仿佛都在等待一個答案。
(章末詩)
桐燈照夜啟玄藏,石魄鶴丘證渺茫。
非為古玉溫且潤,原是故人叩門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