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詩）

桐燈照夜啟遺編，鶴丘殘篆證舊緣。

心馳丹穴茫昧處，魂悸忽聞殷商喧。

桐油燈焰，在陋室中安靜地燃燒，將一老一少的身影投映在滿架金石之上。窗外雨聲漸歇，只余檐滴斷續，更襯得室內一種凝重的靜謐。

章老漢枯槁的手指，極輕地撫過條案上那塊“鶴丘”殘碑，目光沉靜如古井，緩緩開口：

“后生，你既能尋到此地，見得此石，便是緣分。‘有喬’之名，見于殘碣，然正史無載，方志無蹤，早已湮沒于歲月塵埃?！彼鹧?，看向文舟，那雙閱盡千石的眼中帶著一絲復雜的審視，“你苦苦追尋，所謂何求？僅為補史籍之闕如乎？”

文舟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桐油與舊紙的混合氣味讓他心神稍定。他迎向老人的目光，語氣誠摯：“晚生愚見，金石之學，非僅證經補史，更欲窺見古人精神世界之吉光片羽?！袉獭蛔澹饶荑T就如此雄渾器皿（他腦海中閃過那青銅巨器的幻影），刻繪如此靈動鶴紋，其文明必有可觀處。追尋它，便是追尋華夏文明失落的一脈支流，讓塵封之魂，得以后人知之。”

章老漢聞言，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似是贊許。他不再多問，轉身自那紅漆木柜中取出幾冊手抄簿冊，紙色蒼黃。

“既如此，老夫這點殘破記憶，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彼瓌蛹堩?，指尖點向一行墨跡，“此乃昔年走訪鄉野耆老所得?？h西北五十里有荒山，古名‘丹穴’，土石赭赤。相傳上古有通靈丹鶴棲于此，故得名。山中有潭，旱不涸，澇不溢，鄉民舊稱‘鶴飲潭’。”

他又指另一處：“另有樵子遺聞，于丹穴山腹地見古洞，壁刻詭譎，中有赤色石臺，陰氣迫人，疑為古祭所。”

丹穴山！鶴飲潭！赤色石臺！

這幾個地名與特征，與“鶴丘”殘碑隱隱呼應，瞬間在文舟心中勾勒出一個模糊卻令人振奮的方向！比起浩瀚史海，這是一個可觸可感的地理坐標！

“丹穴……血祭……”文舟下意識地喃喃，聯想到了上古某些祭祀習俗。

“然也?！闭吕蠞h頷首，面色凝重，“荒山險遠，徑渺茫，蛇虺出沒，更兼風傳幽詭，絕非善地。后生，你當真要往？”

文舟目光落在殘碑那孤高的鶴紋之上，心中一股熱流涌起，仿佛被那千年前的刻工之魂所催迫，毅然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求真的路上，豈能畏懼艱險？多謝老丈指點！”

章老漢凝視他片刻，終是緩緩點頭，自柜中取出一油布小包贈予他，內備蛇藥火折等物，又贈他一塊自當年那批石刻中留下的、質地最堅、帶有云氣紋的黑色石頭殘片：“此石性沉斂，攜之或可安心神。望你好自為之?！?

辭別章老漢，回到縣城簡陋的旅舍，文舟心潮澎湃，難以平復。他迫不及待地攤開新購的本地地圖，就著昏黃的燈光，依據章老漢的描述，仔細搜尋、比對著“丹穴山”可能的位置。

同時，他將章老漢告知的那些零碎信息——丹穴、鶴飲潭、赤色石臺，與殘碑上的“祀于鶴丘”字樣相互參照，又打開筆記本電腦，試圖從殷商、西周時期的祭祀制度、地理志怪文獻中尋找更多線索。

他全神貫注，心神徹底沉浸于這跨越時空的解讀與拼接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上那枚冰冷的“有喬”玉佩和章老漢所贈的黑石殘片，感受著其上歲月留下的粗礪與冰涼。

燈光下，書頁上的甲骨文、金文拓片仿佛活了過來，那些“燎祭”、“沉牲”、“血祀”的記載變得無比鮮活。他仿佛能聞到那股混合著血腥、煙火與草木灰的古老祭祀氣息，能聽到那遙遠而神秘的禱祝之音……

他對歷史的癡迷與共情，在這一刻達到了極致。精神高度集中，又極度敏感。

忽然，他的目光被屏幕上展示的一幅安陽殷墟出土的、刻有密集卜辭的龜甲拓片所吸引。那上面一個反復出現的、形態奇詭的符號，似乎與他方才在章老漢筆記中看到的、描述洞壁“詭譎”刻畫的字樣隱隱重合！

就在這一瞬間——

沒有玉佩發燙，沒有外力牽引！

文舟只覺眉心驟然一緊，仿佛被一根無形的冰針刺入！眼前的電腦屏幕、地圖、旅舍墻壁……所有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扭曲、晃動起來！

一陣強烈的眩暈與惡心感襲來，耳邊響起無數尖銳又模糊的嘶鳴，像是金屬刮擦，又像是某種古老語言在瘋狂吟誦！

“……甲辰卜，爭貞：燎于丘，卅犬，卅牛，卯百羊……”

“……貞：乎雀禘于喬，燎三牛，沈五?！?

“……貞：喬侯告曰：土方征于我東鄙……”

破碎的、冰冷的、不帶絲毫情感的貞卜之辭，如同決堤的洪水，伴隨著一幅幅混亂的畫面，強行沖入他的腦海！

他“看”到：昏暗的穴窟，火光搖曳，壁上刻滿了猙獰詭異的圖騰！中央一方巨大的、色澤暗紅如凝血的石臺，上面捆綁著掙扎的牲體！穿著華麗獸皮羽冠的祭司，手持玉戈，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冰冷而狂熱！

血腥氣！濃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幾乎要化為實質，混雜著煙火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恐懼和絕望的氣息，包裹了他！

那不是身臨其境的穿越，而更像是一段來自遠古的、充滿暴力和陰鷙的記憶碎片，以極其粗暴的方式，硬生生插入了他的意識！

“呃啊——！”

文舟發出一聲痛苦壓抑的嘶鳴，猛地抱住仿佛要裂開的頭顱，從床沿翻滾而下，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那冰冷的卜辭、那血腥的祭臺、那祭司毫無感情的目光……瘋狂地沖擊著他的現代意識。

這一次的“意識分裂”，來得毫無征兆，且格外殘忍。它不是將他帶入一段歷史場景，而是將一段歷史中最黑暗、最殘酷的片段，直接塞進了他的腦子。

不知過了多久，那恐怖的沖擊才緩緩退去。

文舟癱在地上，大汗淋漓，面色蒼白如紙，瞳孔因驚悸而微微渙散。旅舍房間恢復了原狀，電腦屏幕依舊亮著，地圖還攤開在床上。

一切都像是幻覺。

但他腦海中那冰冷的卜辭、那血腥的場面、以及那句“……禘于喬……”的碎片，卻清晰得可怕。

“喬”……“有喬”的“喬”嗎？那個祭司冰冷的目光，是在主持對“喬”地的祭祀？還是……“喬”本身，就是祭品？

丹穴山的赤色石臺……殷商的卜辭……血腥的祭祀……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蒙上了一層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影。

（章末詩）

神馳古卷接冥茫，兇吉未分卜辭藏。

非是玉魄通玄妙，心契文明自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