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詩)
魂悸殷商血祀場,神疲夢魘醒猶惶。
強支病骨循故紙,欲破迷障赴莽蒼。
清晨的陽光透過旅舍薄薄的窗簾,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窗外傳來小縣城蘇醒的嘈雜聲:摩托車的突突聲、小販隱約的叫賣、鄰居開門潑水的響動。
文舟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狂跳,額頭上布滿冷汗。
又是那個夢。
昏暗的穴窟、冰冷的血石祭臺、祭司毫無感情的吟誦、還有那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畫面破碎而混亂,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比任何清晰的夢境都要真實,仿佛昨晚那場恐怖的精神沖擊余波未平。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太陽穴突突地疼,喉嚨干澀發苦,像是真的吸入了數千年前的煙塵與血腥。這種意識分裂的后遺癥一次比一次強烈,不再僅僅是精神上的疲憊,更開始侵蝕他的身體。
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簡陋的洗臉池前,用冷水狠狠撲了把臉。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眼神里殘留著一絲未散的驚悸。他看著鏡中人,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個被噩夢困擾、行色匆匆、近乎偏執地追尋著一個虛無縹緲目標的自己,還是那個在博物館庫房里安靜地與古物對話的研究員嗎?
現實的引力開始發揮作用。他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幾條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
一條是博物館同事老周發來的:“小文啊,田野調查有啥進展沒?主任這兩天又問起你那批待鑒定的碑拓了,催你早點回來出報告呢。”
另一條是母親發來的語音,點開,是熟悉而關切的嘮叨:“舟舟啊,在外面調研辛苦吧?吃飯要按時,別光啃面包。什么時候回來?你張阿姨又問起你了,說有個姑娘條件挺好的……”
還有一條是房東的短信,提醒他月底該交房租了。
瑣碎而真實的現代生活壓力,如同無形的網,瞬間將他從那個充滿神秘卜辭和血腥祭祀的遠古時空拉回地面。他深吸一口氣,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和……割裂感。
一邊是刻不容緩的職場任務、家人的期待、生存的經濟壓力;另一邊是丹穴山的召喚、殷商血祭的幻影、“有喬”文明的謎團,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探尋渴望。
兩種力量在他體內撕扯。他幾乎能想象到,如果現在回去,等待他的將是堆積如山的待處理文物、永無止境的報告、主任不滿的目光,還有母親安排的、令他疲憊的相親。那個“文舟”的生活軌跡清晰而按部就班,安全,卻令人窒息。
而丹穴山……前路未卜,兇吉難測,甚至可能徒勞無功。但那代表著一種掙脫,一種對生命更多可能性的探索,一種回應內心深處歷史呼喚的沖動。
他坐到床邊,目光再次落在那張畫滿標記的地圖上,落在旁邊筆記本上記錄的“丹穴”、“鶴飲潭”、“赤色石臺”等關鍵詞上。章老漢蒼老而鄭重的聲音猶在耳邊:“絕非善地。”
恐懼是真的。但那個血祭的幻影,那句“……禘于喬……”的冰冷卜辭,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有喬”氏的消失,絕非自然湮滅,很可能與某種古老而殘酷的祭祀傳統有關。這個謎團不解開,他無法安心回到那個四四方方的辦公室。
猶豫和掙扎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他在旅舍附近的小餐館心不在焉地吃了碗面,味道寡淡。他試圖給一些本地的驢友論壇、戶外俱樂部打電話,旁敲側擊地詢問丹穴山的情況,得到的回復要么是沒聽說過,要么是“那地方邪乎得很,早沒人去了”。
現實的重重阻礙,幾乎要澆滅他的熱情。
下午,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章老漢那條巷子。修車攤還在,但木門緊閉,上了鎖。鄰居說,章老漢去鄰縣走親戚了,得過幾天才回來。
最后一點可能獲得更多幫助的希望也落空了。文舟站在緊閉的木門前,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難道真的要放棄?帶著滿腹的疑問和那段血腥的幻影,回到那個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去?
他漫無目的地在縣城里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縣圖書館。或許是想從故紙堆里再找到一點支撐自己前進的勇氣。
圖書館比大衍市的簡陋太多,藏書有限。他在地方文獻欄翻找了半天,一無所獲。疲憊和失望再次襲來。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目光掃過閱覽區角落的報紙架。一份本地的、發行量極小的晚報吸引了她的注意。日期是幾天前,在一個不起眼的版面上,有一則簡短的報道:
《縣文史辦啟動“丹霞地貌人文遺跡”初步普查,特邀省地質局專家協助》
報道內容很官方,主要是講對本縣西北部包括丹穴山在內的丹霞地貌區域進行地質和人文遺跡的初步摸底考察,為期三天,今日是最后一日,考察隊預計傍晚返回縣城。
文舟的心臟猛地一跳!
考察隊!省里的專家!今天返回!
這簡直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立刻看了一眼墻上的鐘,下午四點多了。他幾乎是沖出圖書館,攔了一輛三輪摩托,氣喘吁吁地趕回旅舍,拿上他的工作證和所有能證明他身份和目的的文件,然后又急匆匆地趕往報道中提到的縣文史辦所在地。
他必須趕上!這是了解丹穴山最新情況、甚至可能獲得準入許可的絕佳機會!或許,還能順便打聽一下章老漢口中那個“老章頭”和當年回收站的事。
趕到文史辦那座陳舊的小樓時,已是夕陽西下。樓前停著兩輛滿是泥濘的越野車,幾個人正從車上卸下一些地質儀器和采樣箱,個個面帶倦容,風塵仆仆。
文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和呼吸,快步上前,找準一位像是帶隊領導的中年人,出示了自己的博物館工作證,盡量用簡潔清晰的語言說明來意:自己是從事金石研究的,根據一些歷史線索,對丹穴山可能存在的人文遺跡非常感興趣,想了解此次考察是否有相關發現,并咨詢個人進行學術考察的可能性。
那位負責人聽完,臉上露出既驚訝又有些為難的神色:
“文先生?真沒想到還有同行關注那里。我們這次主要是地質普查,人文方面……確實看到一些疑似古棧道遺跡和零星摩崖刻痕,但風化太嚴重,無法辨認。至于你說的深入考察……”他搖了搖頭,語氣嚴肅起來,“恐怕很難。丹穴山內部地形比預想的更復雜,植被茂密,幾乎沒有路,GPS信號時斷時續,而且……”
他壓低了聲音:“我們帶隊的老專家在山里莫名病倒了,高燒說胡話,一直念叨著什么‘紅石頭’、‘冷’……很邪門。我們趕緊撤出來了。縣里已經決定,暫時封閉那片區域,不建議任何個人前往冒險。你是搞研究的,更得注意安全。”
剛燃起的希望,被一盆冷水當頭澆滅。
考察中止,區域封閉,專家病倒……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兩個字:危險。
現實的阻力,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強大起來,像一道冰冷的鐵壁,橫亙在他與那個謎團之間。
文舟站在原地,望著那兩輛沾滿泥土的車,望著工作人員疲憊而略帶慶幸的臉,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蛛網纏住的飛蛾,渴望飛向遠處的光亮,卻被現實絲絲縷縷的束縛緊緊纏繞。
下一步,該怎么辦?
(章末詩)
曙光一線忽又晦,塵網重重縛靈翼。
欲借東風破迷障,卻聞前路險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