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詩）青編積案溯商周，鼎彝無聲暗藏幽。非為玄虛迷眼障，金石有語待深求。

大衍市博物館，器物部金石組。

午后疏懶的陽光透過高窗，在深色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無數微塵在光柱中寂靜浮沉。空氣里凝固著舊紙、楠木匣、微澀的墨錠以及淡淡防蛀蕓草混合的獨特氣息，時間在這里仿佛被刻意拉長，每一秒都沉淀著歲月的重量。

文舟坐在寬大的櫸木書案后，鼻梁上的銀絲眼鏡反射著LED燈柔和的光暈。他正專注于一方新入庫的西周中期鳳鳥紋青銅觶。器形優雅，腹部微鼓，通體覆蓋著厚厚的、斑駁陸離的綠銹，間有藍銹點綴，如同披著一身幽邃的時光苔衣。

他手中的工具不再是毛刷，換成了更精密的超聲波清洗儀和牙科探針。動作極輕極緩，小心翼翼地剔除附著在紋飾縫隙間的硬化泥垢和鈣化物。每一個動作都需屏息凝神，生怕驚擾了這件沉睡三千年的古物。

“吱呀——”門被推開，同事老周端著那個標志性的、泡著濃茶枸杞的保溫杯晃了進來。

“小文啊，又跟這銅疙瘩較勁呢？”老周湊近看了看那觶身上逐漸清晰的華麗鳳鳥長尾紋，嘖嘖兩聲：“這紋飾，這皮殼，老氣橫秋，標準的兩周范兒。就是這銹……蝕得有點深啊，銘文怕是難找了。”

“周老師。”文舟抬起頭，笑了笑，用軟布輕輕拭去額角細密的汗珠，“盡力而為。即便沒有銘文，這鳳鳥紋的演變序列、鑄造工藝的細節，也能提供不少信息。”

“那是，你們年輕人有耐性。”老周嘬了口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庫房老陳剛讓我捎話，說西區地下庫房清點，又挪出來一批‘舊存貨’，好像是早年基建時搶救性發掘收回的，一直沒顧上整理，東西雜，灰大，讓你得空去瞅一眼，看看有沒有需要優先處理的。”

他指了指墻角一個新搬來的、看起來年代更久遠的木條箱：“就那箱，剛送來的。說是……嗯，好像是商末周初一個灰坑里出的，陶片、骨器、碎銅爛鐵啥都有，亂得很。”

文舟點頭：“好，等我把這觶的清理告一段落就去。”

老周又閑聊幾句館里最近的評優考核，便端著杯子哼著不成調的戲文晃了出去。

辦公室里重歸寂靜。文舟花費一個多小時，才將那青銅觶腹部主要紋飾區域的硬結物基本清理干凈，露出底下清晰流暢的陰線鳳鳥紋。雖未見銘文，但紋飾之精美，已令人心折。他仔細拍照記錄后，將其妥善安置在軟囊匣中。

這才將目光投向那個舊木箱。箱體木質粗糙，邊緣磨損嚴重，還貼著早已泛黃模糊的舊標簽，寫著“86.XX基建出土·雜項”字樣。

他戴上口罩和手套，打開箱蓋。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生土、銅銹和歲月塵埃的氣味撲面而來。里面果然雜亂無章：破碎的夾砂灰陶片、磨損的獸骨、卜骨、還有一些明顯是青銅器的殘片，大多銹蝕嚴重，扭曲變形，看不出原貌。

文舟將其一件件取出，分類放置。多是些學術價值不高的普通遺物。他動作耐心而細致，這是考古工作者的基本功。

就在箱底，幾塊較大的、粘連著夯土塊的青銅殘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些殘片邊緣有明顯的范線痕跡和敲擊斷裂的茬口，似乎是一件較大型青銅器（或許是鼎或簋）的腹部或足部殘件。銹色深綠，極其厚重。

他拿起最大的一塊，入手沉甸甸的。用軟毛刷輕輕掃去浮土，露出銹層表面。忽然，他的動作頓住了。

在那極其厚重的、疙疙瘩瘩的銹層之下，似乎……隱約能看到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于常見綠銹的暗紅色底子？

他心里微微一動。這種情況，通常意味著銅器本身含有較高比例的赤銅，或者鑄造時加入了某些特殊的礦物原料，也可能與特定的埋藏環境有關。

他拿起強光手電和放大鏡，湊近仔細觀察那片區域。光線穿透表層的綠銹，那抹暗紅更加隱約可見。而且，在紅底之上，似乎還有極其淺淡的、被銹層幾乎完全覆蓋的陰刻痕跡。

是紋飾？還是……銘文？

職業的敏感讓他立刻警惕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塊殘片拿到專業拍攝臺，從不同角度打光，用高清相機拍攝了數十張細節照片。

然后，他坐回電腦前，將照片導入軟件，開始進行一系列復雜的圖像處理：調整對比度、銳化邊緣、多圖疊加降噪、嘗試不同波長的光譜模擬……

屏幕上的圖像不斷變化，那些被厚重銹層掩蓋的細節，在數字技術的輔助下，被一點點增強、勾勒出來。

漸漸地，一個模糊卻確實存在的圖案輪廓，顯現出來！

那似乎是一個……獸面的一角？但與他所知的任何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夔龍紋都有所不同。線條更加古拙、抽象，甚至帶有一絲猙獰野性的氣息。獸目圓睜，結構奇特。

而在獸面紋的下方，銹層掩蓋之下，似乎還有幾個更加模糊的、刻劃極深的符號！那不是成熟的甲骨文或金文，筆畫生硬，結構古怪，更像是一種原始的、介于圖畫與文字之間的表意符號！

文舟的心臟怦怦跳動起來。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這紋飾……這符號……極其罕見！

他立刻在館內數據庫和聯網的金石學術資料庫中進行檢索比對。輸入關鍵詞：商末周初、特殊紅銹、異形獸面紋、原始符號……

搜索結果寥寥無幾。僅有的幾條信息，都指向一些爭議極大、出土信息模糊、甚至被部分學者懷疑為偽作的“孤品”器物記錄。

難道……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發現？一個未被記錄的青銅器類型？或者某個偏遠方國的獨特文化表征？

巨大的興奮感攫住了他。他幾乎能感覺到，這塊不起眼的殘片背后，可能隱藏著一段被歷史遺忘的、失落文明的蛛絲馬跡！

他沉浸在這種發現的喜悅中，全神貫注地檢索、比對、思考，試圖從那有限的線索中拼湊出真相。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虛劃著那幾個神秘符號的結構。

或許是因為精神高度集中，或許是因為連日工作的疲憊，又或許是這種與遙遠時空直接對話帶來的巨大沖擊——

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毫無征兆地襲來！

眼前的電腦屏幕、工作臺、燈光……一切景象開始劇烈地旋轉、扭曲！

耳邊響起尖銳的、持續的金屬鳴響，仿佛是古老的鑄銅作坊正在瘋狂敲打！

那塊青銅殘片上的怪異獸面紋和原始符號，在眩暈的視野中猛然放大、變形，化作一道道暗紅色的、充滿蠻荒氣息的光流，朝著他的意識深處猛撲過來！

“呃！”他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想抓住桌沿，卻抓了個空，身體向后一仰，連帶椅子一起向后倒去！

嘩啦——椅子撞在身后的資料架上，幾本厚重的圖錄滑落下來，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巨大的動靜引來了隔壁辦公室的同事。

“文老師？怎么了？沒事吧？”同事匆忙推門而入，只見文舟有些狼狽地坐在地上，手扶著額頭，臉色略顯蒼白。

“沒……沒事……”文舟在同事的攙扶下站起身，晃了晃依舊有些昏沉的頭，“可能有點低血糖，加上看屏幕太久，起來猛了。”

同事幫他扶起椅子，撿起地上的書，關切地叮囑：“哎呀，可得注意身體啊！你們這些搞研究的，一坐就是一天，最容易出毛病。快歇歇，喝點熱水。”

送走同事，文舟重新坐回桌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塊青銅殘片上。

它靜靜躺在拍攝臺上，覆蓋著厚厚的綠銹，那抹暗紅和神秘的刻痕早已隱沒不見，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疲勞過度產生的幻覺。

但電腦屏幕上，那些經過處理的、勾勒出奇異紋飾與符號的圖像，卻清晰無誤地存在著。

低血糖嗎？或許。

但那種與未知文明驟然相接帶來的震撼與悸動，卻真實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追尋之路，從未止息。歷史深處，依舊藏著無數未被解讀的密碼，等待著他，以及所有后來者，去耐心開啟。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