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詩)蕓帙縹緗溯歲華,蠹痕墨影暗咨嗟。非為玄虛求異聞,黃卷有靈待索賒。
大衍市博物館,古籍文獻部閱覽室。
時近深秋,窗外梧桐葉落,更添幾分寂寥。閱覽室內卻恒溫恒濕,光線柔和而穩定,巨大的實木長桌光可鑒人,四下里唯有書頁翻動的輕微沙沙聲,以及偶爾響起的、研究者們極力壓抑的咳嗽聲。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合的氣味——陳舊紙張特有的微酸、防蟲樟木的清冽、以及微澀的墨香,這是時光被精心封存后才能釀出的獨特氣息。
文舟獨坐在閱覽室一角,面前攤放的不是青銅彝器,而是數函線裝古籍與若干新打印的掃描文件。他正在為下個季度的“中國古代地理方志中的金石記載”特展做準備,負責梳理其中涉及早期碑刻的部分。
他鼻梁上架著銀絲眼鏡,神情專注,正小心翼翼地翻閱一函仿宋刻本《寶刻叢編》。此書輯錄各地碑目,雖為后世重刻,但底本淵源有自,是考證宋及宋以前碑刻流傳的重要參考文獻。他的指尖掠過紙上那些古樸的宋體字:“《嶧山刻石》,李斯篆,始皇二十八年代立……”心中默誦,與記憶中《史記》的記載相互印證。
“文老師,您要的《金石萃編》庫本提出來了,還有這幾份館藏拓片的調閱件。”文獻部的工作人員輕手輕腳地送來一個鋪著軟絨的托盤,上面放著幾函更為古舊的線裝書和一疊放置整齊的文件夾,聲音壓得極低,生怕打破這里的寧靜。
“有勞了。”文舟低聲致謝,目光卻未離開書頁。待工作人員離去,他才將注意力轉向新送來的資料。
《金石萃編》煌煌巨帙,收錄宏富。他直接翻至“秦篆”部分,比對《嶧山》、《瑯琊》諸刻石的不同拓本記載。又打開那些拓片調閱件,多是本館所藏漢碑精拓,如《禮器碑》、《乙瑛碑》,紙墨精良,字口清晰,堪稱善本。
他沉浸其中,時而提筆在筆記本上記錄,時而用放大鏡仔細觀察拓片上的筆畫細節,完全忽略了時間的流逝。四周的研究者來了又走,他卻仿佛釘在了座位上。
在核對一份《褒斜道石刻》的早期拓本時,他注意到拓片邊緣有晚清一位著名金石學家蠅頭小楷的題跋,內容涉及對石門十三品中某些字體的考證。題跋中引述了一條前人筆記,提及“嘗見一古拓殘頁,疑為秦前物,字類甲骨而體勢異,出蜀中,后不知所蹤”。
“秦前物?字類甲骨而體勢異?”文舟心中微微一動。這描述頗為模糊,卻 intriguing。甲骨文于清末才被發現,此條筆記若為真,則其所言“古拓”若非誤判,便是極重要的發現。但“不知所蹤”四字,又為之蒙上了一層迷霧。
他下意識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條線索,并圈注了“疑”字。這只是研究過程中的一個小插曲,類似語焉不詳的記載在古籍題跋中并不罕見。
接著,他展開一份館藏《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的高清掃描件。此碑原石早毀,拓本珍貴異常。他需要仔細辨認拓本上因捶拓年代、用墨深淺不同而造成的字口細微差異,以及歷代收藏者留下的累累題跋、觀款、鈐印。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朱印墨題:“退谷審定”、“安岐之印”、“朱彝尊錫鬯父”……一個個在金石學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仿佛帶領他進行了一場跨越數百年的遞藏之旅。
然而,當他的目光移至拓片右下角一處不起眼的裱邊時,一個極其細小、顏色黯淡的墨書題記引起了他的注意。字跡娟秀卻略顯潦草,似是在匆忙間寫就,內容并非常見的觀款或考證,而更像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壬午秋,于渝州冷攤得見一殘石,色黝黑,質非尋常,上鑿奇文數字,似篆非篆,似圖非圖,與古蜀金文有暗合處。詢其來歷,攤主云得自江畔崩岸,疑與古巴渝祀典有關。力促其送至官衙,后無音訊,惜哉!”落款僅一“蘅”字小印。
渝州?古巴渝祀典?似篆非篆的奇文?與古蜀金文暗合?
文舟的呼吸微微一滯。這條不起眼的題記,似乎與方才《褒斜道石刻》題跋中的那條線索,以及他之前研究時接觸過的三星堆、金沙遺址出土的某些神秘符號,產生了一種微弱的、若即若離的關聯!
他立刻試圖在《金石萃編》、《八瓊室金石補正》等大型工具書中查找更多關于“巴渝”、“奇文”的記載,但收獲甚微。這類邊緣的、未被正式著錄的發現,往往只存在于私人筆記、信札或這類裱邊的只言片語之中。
他又不死心,通過館內系統檢索了所有與“蘅”字落款相關的館藏資料。最終,在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四川地區金石學者信札匯編中,查到一位晚清民初的蜀中女史,名叫“周詠蘅”,其夫家為渝州望族,她本人雅好金石,常有收集之舉。
線索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依舊斷裂——“后無音訊,惜哉”。
巨大的遺憾感和更強烈的好奇心同時涌上心頭。一塊可能蘊含著古代巴蜀獨特文明信息的殘石,就這樣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只在這華岳碑拓的裱邊上,留下了短短兩行記載,等待了近百年來,才被一個有心人偶然瞥見。
他沉浸在這種發現與失落交織的情緒中,反復摩挲著那行小字的高清掃描圖,試圖從中榨取更多信息。指尖無意識地在紙面上描摹著“似篆非篆,似圖非圖”那幾個字。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或許是因為精神高度集中試圖連接那斷裂的線索,一陣輕微的眩暈和視覺疲勞感襲來。
眼前掃描圖上那娟秀的字跡似乎微微模糊了一下。
耳邊仿佛響起一聲極遙遠的、嘉陵江水的嗚咽,以及民國初年渝州街頭冷攤的嘈雜人聲……一位穿著素凈旗袍的女子,正拿起一塊黝黑的殘石,眉頭微蹙……
他晃了晃頭,閉上眼,用手指用力按了按晴明穴。
再睜開眼時,掃描圖上的字跡清晰依舊,窗外的天色卻已有些暗淡。
一位工作人員輕聲走來提醒閉館時間將至。
文舟深吸一口氣,緩緩合上沉重的古籍,將拓片資料一一收好。他將“周詠蘅”及其關于渝州殘石的記載仔細地記錄在筆記本上,并打上了一個重點符號。
雖然這條線索看似比大海撈針還要渺茫,但它指向的方向——長江上游的巴蜀古文明,卻是一個充滿誘惑和未知的領域。這或許將成為他未來某個研究方向的起點。
他將筆記本合上,與其他書籍一同歸還。走出文獻部,深秋的涼意撲面而來。
與歷史的對話,并非總是驚心動魄的發現,更多的時候,是在這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耐心地索賒,謹慎地勾連,于無聲處,傾聽那遙遠的回響。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