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驚得忘了哭泣,淚眼朦朧地望著宋姀,聲音因極致的錯愕而發顫:“你……你是誰?怎的與我……”
話未說完,宋姀已先一步開口,聲音里帶著同樣的震駭與不解:“你又是誰?為何長著與我一般的模樣?”
兩人的聲音在空寂的山神廟里撞在一起,驚得燭火又是幾跳。
那女子還想再問,喉頭忽然涌上一陣腥甜,她猛地捂住嘴,指縫間已溢出刺目的血來。
“咳……咳咳……”她彎下腰劇烈地咳嗽,鮮血順著唇角淌下,染紅了月白的衣襟,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宋姀心頭一緊,哪還顧得上追問,踉蹌著撲過去扶住她軟倒的身子。
指尖觸及她的肌膚,只覺一片冰涼,再探她的氣息,已是氣若游絲。
“你怎么樣?!”宋姀急得聲音發啞,卻見那女子緩緩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唯有那雙眼睛還殘留著一絲清明。
“沒救了……”那女子輕輕搖頭,咳出來的血沫沾在唇邊,她卻像是不覺,只定定地望著宋姀,“你既聽到了……便求你一件事。”
宋姀看著她瀕死的模樣,鼻尖一酸,忙點頭:“你說,我聽著。”
“他……他被我偷偷葬在東三里地的竹林里……”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氣若懸絲,“我爹娘定然不會允我與他合葬……求你……求你將我送去那里,讓我陪著他……”
她吃力地抬手,從懷里摸出一塊玉佩。
玉佩溫潤,刻著纏枝蓮紋,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她將玉佩塞進宋姀手里,指尖冰涼得像塊玉石:“這是……祖傳的……謝你……”
宋姀握著那塊尚有余溫的玉佩,望著她眼中懇切的哀求,喉頭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能重重點頭:“好,我答應你,一定辦到。”
那女子像是松了口氣,唇邊緩緩綻開一抹極淡的笑意,那笑意還未散去。她的頭便輕輕歪倒在宋姀懷里,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山神廟里再次陷入寂靜,只剩下燭花偶爾爆開的輕響。
宋姀抱著懷中漸漸冰冷的身體,看著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砸在染血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世道如此不公,相愛卻不能相守。
宋姀咬著牙直起身,肩頭的傷被剛才的動作扯得火燒火燎,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
她借著殘燭的微光,輕輕將女子散亂的鬢發理好,又用袖角擦去她唇邊的血污。
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此刻安詳得像睡著了,只是臉色蒼白如紙,再無半分生氣。
宋姀望著她,心里說不清是悲戚還是茫然,只覺得這山神廟里的寒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凍得人指尖發麻。
窗外的月色已沉,梆子聲隱隱從山下傳來,敲過了子時。
宋姀側耳聽了聽,廟外只有風掃松針的沙沙聲。李懷瑾的人想必還在別處搜尋,暫時沒盯上這荒僻的山神廟。
她不敢耽擱,蹲下身將她的身體打橫抱起。剛一使勁,肩頭的傷口便像被撕開一般,疼得她眼前發黑。
她悶哼一聲,死死咬住下唇,硬是將那陣眩暈壓了下去。反手將女子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踉踉蹌蹌地邁出了廟門。
夜風寒涼,帶著山林里的濕意,吹在臉上像冰碴子。
宋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東走,腳下的石子硌得腳底生疼,肩上的傷更是隨著每一步的顛簸突突直跳,疼得她幾乎要栽倒。
那女子的身子不算重,可架不住山路崎嶇,又走了許久,宋姀的額頭上、后背都被冷汗浸透,染血的衣衫黏在皮膚上,又冷又黏,難受得緊。
她幾次想停下來喘口氣,可一想到這姑娘臨終前那雙懇切的眼睛,便又咬緊牙關往前挪。
不知走了多久,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林間的霧氣漸漸散去,終于望見一片青竹掩映的坡地。
宋姀眼睛一亮,腳下像是生出些力氣,加快了腳步。
近了才看清,竹林深處果然有一座小小的土墳,墳前連塊碑都沒有,只插著一塊簡陋的木牌,上面用炭筆寫著個模糊的“硯”字。
而就在那土墳旁邊,赫然挖好了一個新坑,坑邊還放著一口不大的薄木棺材,棺材蓋斜斜地靠著,顯然是早就備下的。
宋姀的心猛地一揪。原來這姑娘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服毒之后要自己走到這里來。
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要與心上人同眠于此啊。
宋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放進那口棺材里,又將她頸邊的素銀簪理了理,讓流蘇垂得更順些。
做完這一切,她才蓋上棺材蓋,咬著牙將棺材推入新坑,又用雙手一捧一捧地往坑里填土。
泥土潮濕而沉重,每捧一把,肩頭的傷就扯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等她終于將土填平,累得幾乎虛脫,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晨曦透過竹葉灑下來,在她沾滿泥污和血漬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望著那兩座緊緊相依的墳塋,心里空落落的,眼眶又有些發熱。
歇了約莫半個時辰,宋姀才勉強站起身,轉身往回走。
她實在太累了,走得極慢。
剛走了二里地,忽然聽到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其中幾個字眼像針一樣扎進她耳朵里——“李懷瑾”、“搜”、“仔細點”。
宋姀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沒想便鉆進了旁邊的密林。
她屏住呼吸,躲在一棵粗壯的古樹后,只見訓練有素的侍衛,正沿著山路仔細搜查。為首那人眼神銳利。
“往這邊找!侯爺說了,勢必找到小昭姑娘!”護衛冷喝一聲,眾人立刻分散開來,往林子里搜來。
宋姀嚇得渾身冰涼,轉身就往密林深處跑。
她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腳下的落葉卻偏偏“沙沙”作響,引得身后傳來一聲厲喝:“那邊有動靜!追!”
腳步聲越來越近,宋姀拼命往前跑,肩頭的傷疼得她幾乎要失去知覺,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這時,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頃刻間便成了瓢潑大雨。
雨水打在樹葉上“嘩嘩”作響,倒也掩蓋了她的腳步聲。可傷口被雨水一沖,那鉆心的疼讓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她咬著牙往前挪,忽然瞥見不遠處有一間竹屋,隱在茂密的竹林里,若不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宋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滾帶爬地沖過去。一把推開虛掩的竹門,跌跌撞撞地沖了進去。反手“砰”地一聲將門關上,背靠著門板大口大口地喘氣。
雨勢更大了,竹屋的屋頂被打得噼啪作響。
宋姀緩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打量四周。
這竹屋從外面看極為簡陋,茅草覆頂,竹片為墻,可里面卻別有洞天。
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軟綿舒適,將外面的濕冷隔絕得一干二凈。
靠墻擺著一張紫檀木案幾,案幾上放著個青瓷筆洗,旁邊是幾支狼毫筆,筆桿上鑲嵌著細碎的明珠,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溫潤的光。
案幾后面是一張躺椅,鋪著雪白的狐裘墊子,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另一側的博古架上更是擺滿了稀罕物件。有玉雕的擺件,有青銅的小鼎,還有幾卷看起來就很古老的字畫,卷軸的軸頭竟是純金打造的。
最讓宋姀驚訝的是屋角的炭盆,里面燃著銀絲炭。火苗安靜地跳動著,散發出均勻的暖意,將雨水帶來的濕寒驅散了不少。
炭盆旁邊放著個熏籠,里面燃著淡淡的香,香氣清雅,聞著讓人心神安寧。
這哪里是什么山野竹屋,分明是達官貴人的別院,而且看這擺設,主人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宋姀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了幾步,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這里的主人何時會回來。
就在這時,一道男聲忽然從內室傳來,聲音清潤好聽,像玉石相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何人擅闖?”